胡卢河尚未完全解冻。
浑浊的冰水裹挟着碎冰和枯草,在早春的寒风中无声流淌。
远处灵州城灰褐色的城墙如同一块巨大的顽石,矗立在辽阔而荒凉的平原上,垛口后面,偶尔闪动铁青色的寒光,那是西夏守军兵刃的冷晖。
平原上,连营逶迤。
宋军土黄色的营寨旗帜林立,秩序井然。
更远处,被西军攻克的堡寨残骸冒着淡淡的青烟,诉说着此前战斗的残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混杂着泥土、融雪和隐约的火药味。
夏军出城的消息很快便报到了刘錡的中军帐。
西军各部立刻进入临战状态,严阵以待,据寨而守。
各路军情和军令如雪片般往来传送。
西军中军大帐内,炭火盆驱散着寒意。
刘錡身披锦裘,目光沉静地落在铺开的牛皮地图上。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灵州城东南方向的黄河河道标记。
那上面墨线勾勒出的支流、浅滩,此刻可能正决定着千万人的生死。
“这次,嵬名察哥主力精锐尽出,在城外摆下阵型,却并未向我军发起攻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此举意欲何为,诸位有何见解?都来说说吧。”
吴玠刚刚进帐,正抱臂站在帐下,甲胄未卸,脸上带着风霜。
“他们缺粮草。缩回去是等死,出来野战是送死。察哥老于兵事,不会在城里坐以待毙。也许只是为了鼓舞一下士气……”吴玠也看不太明白。
帐外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是第八军的火炮在进行试射校准。
声浪传来,震得案几上的水碗泛起细微的涟漪。
“第八军,到位了?”刘錡问,声音平稳。
何藓上前一步,拱手回应:“禀大帅,炮队已在灵州南门外十五里处立下硬寨,虎蹲炮六个炮位均已部署完毕。”
“第七军呢?”
“第七军在右翼老河道的废弃堤坝后驻扎,随时可出击。”癿春出列道。
刘錡微微颔首,视线重新落回地图上的黄河河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
“察哥缩得越紧,反弹就越凶。他可能是在等某个机会,等我们露出破绽……”吴璘出声道,他顿了顿,“总之,他是要搏命了。”
胡卢河上游,距鸣沙城二十里处。
四更将尽,月落星沉,黄河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奔腾咆哮。
一支船队正在顺流而下。
百十余艘西夏特有的平底船在浑浊的河水中艰难前行,吃水极深。
薄脆的冰面被沉重的平底船船首不断撞碎,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每艘船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和马。
西夏最精锐的铁鹞子。
真正的铁鹞子满编不过三千人马。由党项豪酋和贵族子弟选拔组成,采用世袭制度,不仅装备精良,战斗意志也极为顽强。
各地军监司也有所谓“铁鹞子”,数量还不少,却都是仿照“铁鹞子”编练而成的重甲骑兵而已,铁甲防护力和正宗的“铁鹞子”相比,仍是逊色不少。
这也是嵬名察哥赖以成名的“步骑混同”战术的具体体现。
宋军往往不知其中分别,一概以“铁鹞子”称呼,因此带来的战场心理压力,让西夏军在以往对战宋军之时占了不少便宜。
刘錡刚刚穿越时,在藏底河遇到的实际上只是缩水版的“铁鹞子”。
每艘船吃水极深,甲板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披甲战马,马唇都被皮索紧紧缚住,防止它们发出嘶鸣。
战马的眼睛蒙着黑布,这是西夏铁鹞子特有的“哑马”训练术,让这些河西骏马在冲锋时不嘶不鸣,踏地无声。
每匹战马的身旁都默默站立着一名铁甲武士,他们或是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抬手轻抚战马的脖颈,用手指梳理着它们的鬃毛。
三千“铁鹞子”在上船之前就披挂好了重甲,骑士们贴身穿着皮毡甲,外套的铁甲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连战马也覆盖着锁子甲与皮毡,只露出眼孔和喘着白气的口鼻。
他们沉默地立在船上,如同铁铸的雕像,只有马匹偶尔不安地踏动蹄子,敲击船板发出闷响。
这是“铁鹞子”的全部主力,是嵬名察哥亲手操练出来的绝对精锐。
船速并不快,浑浊的浪涛挟带着从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猛烈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声。
船身随着湍急的水流剧烈摇晃,每一下颠簸都让甲板上的战马不安地踏动裹着草絮的铁蹄,鼻腔喷出白色的雾气。
这些运输船都经过了特殊的改造,船首覆盖着浸透河水的厚毛毡,桨橹全都用粗布紧紧缠裹,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航行时发出的声响。
头船船首,立着一员三十岁左右的年轻骁将。
他的甲胄比旁人更精良,胸甲上刻有繁复的纹路,肩吞兽首,正是嵬名察哥的义子,铁鹞子军统领嵬名光锋。
嵬名光锋如铁铸般屹立在头船甲板上,冰河风凛冽,吹动他头盔下的束带,冰冷的甲叶表面凝结着一层寒霜。
他左手按着船桅,右手紧握长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虽然年仅三十五,但多年的戎马生涯已经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尤其是从左眉骨延伸到下颌的那道刀疤,在晨曦微光中更显狰狞。
船夫们小心翼翼地操纵着船只,避开河中较大的浮冰。
嵬名光锋目光始终盯着下游南岸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身旁副将的耳中:“登岸后,不留整顿时间,直扑鸣沙城。探报说,宋军在鸣沙城外只有三千人。”
副将低声应喏:“将军,宋军火器犀利……是否先行联络鸣沙守军接应?”
“不用。”嵬名光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就是要快!趁他们以为河水未通、我军无法大规模运动之时,打穿宋军的左翼,直插中军!父帅在灵州城头看着我们。”
船队破开浮冰,沉默地向南岸靠去。
除了水声和冰裂声,天地间仿佛再无其他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