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錡信步走出军帐,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望向远处被暮色浸染的灵州城头。
营中炊烟袅袅升起,却掩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
士卒们神情凝重地做着战前准备,动作娴熟而有序。
火枪手们仔细擦拭着铳管,用通条清理枪膛,随后将定量火药和弹丸装入子铳;
重斧营和钩镰枪营的士兵们打磨着斧刃枪尖,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
强弩营里的神臂弓手们调试着弓弦,不时发出清脆的弹弦声。
炮位上,士兵们正在擦洗清理着炮管,搬运弹药的队伍沉默而高效。
一切井然有序,透着大战前的压抑与紧张。
夜色渐深,营中火把次第点燃,跳动的火光在士卒们坚毅的面容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巡夜士卒的脚步沉稳有力,甲叶在寂静中发出规律的轻响。
风声呜咽,偶尔传来战马的嘶鸣,更添几分肃杀。
远处灵州城头响起低沉的号角声,那是西夏守军在换防,声音穿过旷野,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灵州城内,晋王府中烛火摇曳。
嵬名察哥已经卸去金甲,正在细细擦拭佩刀。刀身映出他疲惫的面容,眼窝深陷,胡须花白,唯有目光依旧锐利如鹰。
他的手很稳,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久经沙场的从容。
“晋王,城中粮草已绝。”野利荣仁低声禀报,声音干涩,“已经有士卒开始偷偷屠宰病弱的战马充饥……”
嵬名察哥默然不语,只是专注地擦拭刀身。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如鬼魅般飘忽不定。
“数月以来,宋军围而不攻,分明是要困死我们。”野利坚愤然捶案,震得烛火摇曳,“不如拼死一战,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手按刀柄,目光灼灼:“父王,儿愿率铁甲骑为先锋,誓破宋军!”
嵬名察哥缓缓收刀入鞘,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清响:“刘錡狡诈,火器厉害,正面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但如今,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他走到窗前,望向西面天空。
“希望……”他话未说完,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抹苦笑。
“坚儿,传令各部,”嵬名察哥突然转身,声音斩钉截铁,“明日拂晓,开城迎敌。”
王府后院,暮色将庭院染成一片暖金色。白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
嵬名玥正呆呆地倚在凉亭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阵反胃袭来,她急忙转身,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不受控制地轻颤。
这几日总是如此,晨起时尤其难受。
贺利往真站在不远处,目光倏地定在她微微蜷缩的背影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数月之前,郡主在雪洞为那个自称浪藏锋的男人独自疗伤后慌乱离开,曾经的种种疑惑此时似乎都已有答案。
见她缓过气,下意识地将手护在小腹前,贺利往真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他大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嵬名玥抬起头,正对上他深沉的目光。
她心中一慌,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他甲胄下的衣角,声音带着恳求:\"往真叔叔,千万别让父王知道……\"
贺利往真看着她苍白的脸,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在病榻前握着他的手,轻声托付的年轻妇人。
往事浮上心头……
往利贺真曾是铁鹞子里一名战功赫赫的百夫长,当年在骨古龙之战时,被宋军新式火器所伤,虽不致命,却伤痛难忍,时时靠喝酒麻醉。
有一次因醉酒误了军机,按律当斩。
是一直给自己疗伤的云王妃,苦苦说情,才在晋王的刀下救了自己一命。
后来,自己被夺了军职,又被云王妃收留在晋王府中做了护卫。
从此,他下决心戒掉了酒瘾,在心里发誓此生定要护卫王妃周全。
谁曾想,红颜薄命,善良温柔的云王妃受府中正妃妒忌排挤,带着身孕负气出走,来到灵州的晋王别院独住。
几年后,郁郁不乐的云王妃不幸病故,临终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往真,我的玥儿……就托付给你了……”
……
面对小郡主恳求的目光,他终是点了点头,无声地取过石桌上的青瓷茶盏,递到她面前。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庭院角落那个空荡的秋千架上,云王妃曾孤独地坐在那里,等着那个再也没来看过他的男人。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贺利往真倏然转身,宽厚的肩背恰好将嵬名玥完全遮挡在来人的视线之外。
待脚步声远去,他才侧过身,目光在小郡主那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垂下眼帘,退后三步,如往常般肃立守护。
晚风拂过,吹落几瓣白菊,静静落在贺利往真的肩甲上。
庭院深处,那里曾有个温柔的女子教小郡主辨认草药,如今却只剩满院药香,混着隐隐的血腥气。
晋王的命令已经传下,城中各部兵马开始调动。
士卒们默默检查兵器,给战马喂上最后一点草料。一个个饥饿的面容上,眼神却异常坚定。
野利坚巡视营房,见士卒面黄肌瘦,不禁握紧刀柄。
“小王爷,”一个断臂老兵嘶哑着嗓子问道,“明日真要出战?”
野利坚点头,目光扫过一张张饥渴的面容:“与其饿死,不如战死。杀出城去,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老兵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说得是。我党项男儿,宁可战死,绝不饿死!”
四更时分,城内的十万西夏马步军开始集结。
嵬名察哥金甲红袍,立马军前。
他扫视众将:“此战若败,灵州必破。”
他声音不高,但清晰可闻,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但求死得其所,不负党项先祖。”
东方渐白,第一缕曙光染红城头。
灵州的南城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城门后的西夏军队严阵以待,最前方是野利坚率领的五千铁甲骑,其后是五万步卒,两翼各有两万轻骑兵策应。
嵬名察哥立马阵前,目光如电。
他缓缓举起手中长刀,阳光照在刀锋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城楼之上,贺利往真护在嵬名玥身旁,望着下方即将出征的大军。
嵬名玥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眼中满是忧虑。
嵬名察哥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上的女儿,目光复杂。
随即他振臂高呼:“为了大白高国!”
十万将士齐声应和,呐喊声震四野。
城门大开,铁骑如洪流般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