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卫健委的会议室窗明几净,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斑。专家交流会的最后一个议题结束时,掌声雷动。《新冠病毒感染后遗症中医诊疗心得》被摆在长桌中央,红色的评审意见单上,“优”字格外醒目。
“杨医生这本书,把‘简、便、廉、验’四个字落到了实处。”一位白发专家举着书,声音洪亮,“我上周在基层调研时,亲眼见医生照着上面的方子治病,三剂药就缓解了病人的失眠,这才是中医该有的样子!”
杨澜生坐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这样的赞誉他听过不少,心里却只惦记着县医院等着复诊的病人。会议一结束,他便示意着管芳往外走,礼品帆布包上的“悬壶济世”四个字微微发亮。
“杨教授,请留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杨澜生回头,只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快步追来,深蓝色中山装洗的有点发白,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急切。
“您是?”杨澜生停下脚步。
“呵呵,我是京城中医院呼吸科的程乡村。”老者伸出手,掌心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早就想找机会跟您聊聊,刚才看您要走,实在按捺不住。”
管芳在旁边轻声提醒:“程主任是中医呼吸病的泰斗,尤其擅长治肺纤维化,所用中药多是自选和炮制。”
“程主任客气了,您有什么事吗?”杨澜生握住他的手,感觉对方的指节有些发凉。
程乡村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几分赧然:“不瞒您说,想请您帮我看位病人。是……是小女,四十三岁,在宣武医院中药库负责炮制。一个月前突然头痛欲裂,昏眩欲倒,查遍了仪器,也请了不少专家,都没查出问题。可她一进药库,病就犯,现在只能在家歇着。”
杨澜生心里一动。中药库的工作人员,本身就是识药懂药的行家,程乡村更是疑难杂症名家,能让他们束手无策的病,绝非寻常。“我也没见过这种病例,去看看可以,但不敢保证有办法。”
“您肯去就好!”程乡村眼睛一亮,拉着他就往外走,“车就在楼下,咱们现在就去。”
程家住在胡同深处的一栋复式小楼里。推开雕花木门,迎面就是个小院,角落里搭着个简易炮制台,阳光底下,当归、黄芪、枸杞分门别类晾在竹匾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他说,自己的女婿杜廷芳就在这小院中行医。
“这是小女程佳佳。”程乡村指着客厅沙发上的躺着一位女子,旁边坐着一位正在看书的中年男子。她穿着件浅灰色羊毛衫,面容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清亮,见人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被程乡村按住:“躺着吧,杨医生不是外人,我请他们过来给你看看病。”她就疑惑地看了杨澜生和管芳一眼。
杨澜生在她对面坐下,指尖搭上腕脉。脉象平和,浮沉适中,既无弦紧之象,也无虚细之感,竟是毫无异常。他又看了舌象,舌质淡红,苔薄白,连常见的齿痕都没有。
“发病前有什么征兆吗?”杨澜生收回手,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头上。
“没有。”程佳佳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那天早上进药库,刚打开炮制间的门,头就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天旋地转的,差点栽倒在炒药锅上。”
“仪器检查呢?”
“ct、核磁共振都做了,脑子干干净净的。”程乡村递过一摞化验单,“中医也看了,有说肝阳上亢的,有说痰湿蒙窍的,药吃了不少,一点用没有。”
杨澜生拿起病历,目光在“无异常”三个字上停留片刻,思索了一下,在他们忽然问:“你平时吃早餐吗?”
程佳佳愣了一下:“吃啊,我们搞中医的,哪能不注意养生?每天早上青菜、馒头、小米粥配煮蛋,雷打不动。”
“发病那天呢?”
她皱起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垫:“那天……下大雪,车通常会堵在路上,我怕迟到,就步行去的。起的也晚了些,顾不上吃,空着肚子进的药库。这……跟病有关系?”
杨澜生没回答,又问:“平时几点吃早餐?那天几点到的药库?”
“平时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吃。那天要迎接药监局检查,我八点整就进了药库,比平时早了半小时。”程佳佳越说越疑惑,“杨医生,您问这个干嘛?”
程乡村也皱起眉,显然没明白其中的关联。管芳在旁边记录,笔尖悬在纸上,等着杨澜生的下文。
杨澜生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小院里的炮制台。阳光落在摊开的附子上,那些经过炮制的饮片泛着焦褐色的光。“生甘草、炙甘草各五十克,各入水五斤,各煎到只剩半斤,汤浓如粥时,混在一起服用,早晚各一次。”他转过身,语气笃定,“试试这个吧。”
“甘草?”管芳先吃了一惊,“哥,你的意思是……程老师中了药毒?”
程乡村父女同时愣住。程佳佳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啊,我在药库待了二十年,炮制规程闭着眼都能背,怎么会中毒?”
程乡村却陷入了沉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在药柜上逡巡。忽然,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快步走到书房,片刻后拿着本线装书出来,书页已经泛黄,封面上写着《御药房实录》。“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页,“明代御医盛寅,午时在御药房炮制附子,突然头痛欲裂,昏眩扑倒,众太医都治不好。后来一个民间医生说‘此中药毒也’,用浓煎甘草汁就解了!”
程佳佳眼睛瞪得圆圆的:“我那天空腹进药库,早上同事又在炮制附子和乌头,肯定是吸入了药气,加上没吃早饭,胃气空虚,药毒趁机入了体!”她又惊又喜,拉着丈夫朱廷芳的手,“廷芳,快!去药房拿生甘草,要最好的生甘草!”
朱廷芳应声起身,程佳佳已经快步走进厨房:“杨老师,管医生,今天说什么也得在家里吃饭!我老公是山东人,我跟着学了两手鲁菜,保证合你们胃口!”
厨房很快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程乡村打开地下室的门,抱上来一坛酒,泥封上印着“二锅头”三个字。“这是我珍藏了十二年的陈酿,本来想着等外孙大学毕业时再开封,今天算是遇上知音了,必须喝几杯!”
不到半小时,四菜两汤就端上了桌。油焖大虾红亮诱人,葱烧海参裹着浓稠的酱汁,九转大肠色泽棕红,还有一盘清炒西兰花,搭配着酸辣乌鱼蛋汤和奶白的鲫鱼汤,香气在客厅里弥漫开来。
“尝尝这个九转大肠,”程佳佳给杨澜生夹了一块,“我特意少放了糖,怕你们吃不惯甜口。”
杨澜生尝了一口,肉质软糯,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果然是地道的鲁菜功夫。“程老师好手艺,比饭馆里的还香。”
“那是,”程乡村得意地笑了,“我这闺女,不仅药炮制得好,做菜也是一绝。要不是这病,上周药库的厨艺大赛她准拿第一。”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中医上。程乡村说起年轻时跟着师父上山采药的经历,杨澜生则讲了县医院里那些用偏方治好大病的故事。
“其实啊,中医的精髓不在复杂,而在变通。”杨澜生喝了口酒,“就像甘草解百毒,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简单到人人都知道,可真到用时,反而容易忽略。”
程乡村点头赞同:“可不是嘛。我们总想着用名贵药材,搞复杂方剂,却忘了最基础的东西往往最管用。就像你这本书,没有什么新奇理论,可把最根本的辨证施治讲透了,这才是真本事。”
管芳看着两人相谈甚欢,忽然想起早上在卫健委会议室的场景。那些堆叠的荣誉和赞誉,此刻都化作了厨房里的烟火、酒杯里的酒香,还有这满室的药香,真实而温暖。
夕阳透过窗棂,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杜廷芳端上来一碗刚煎好的甘草汤,琥珀色的汤汁泛着油光。“佳佳,服药吧。”
程佳佳接过碗,看了一眼微笑着的杨澜生,慢慢地喝下了药,她感觉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甘甜味。杨澜生知道,这碗汤不仅能解程佳佳的药毒,更解开了许多人对中医的疑惑——真正的传承,从来不在于玄妙的理论,而在于那些藏在日常里的智慧,像甘草一样,看似平凡,却能在关键时刻,撑起一片天地。
离开程家时,胡同里的路灯已经亮了。程乡村执意送他们到巷口,手里还提着一小袋刚炮制好的附子。“老弟,等小女好了,我一定带着她去平原县拜访,好好跟您学学辨证的功夫。”
杨澜生笑着摆手:“程主任真是客气,咱们互相学习。中医的路,得靠大家一起走。”
“医之治病,不在名声显赫,而在辩证精准。”车启动了,管芳思索着道。杨澜生笑了笑,伸手抱住了她的肩,她就将头靠好了,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胡同里的药香渐渐远去,但那股淡淡的甘草甜味,却仿佛留在了鼻腔之中管芳靠在椅背上,看着杨澜生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他们整理的那本书,能得到那么多认可,或许正是因为里面藏着和这碗甘草汤一样的道理——大道至简,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