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冰冷的钢板上,清晰,冷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他主动撕开了这个致命的脓疮,没有辩解,没有推诿,甚至没有一丝个人情绪的波动,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并提供了可能的刀刃指向。将自己家族的核心成员,瞬间钉在了这场惨剧的责任柱上。
张耀昌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死死盯着戴元湖,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暴怒,有审视,有难以置信,更有一丝被这极致冷静所触动的、冰冷的评估。温玉国则彻底僵住了,看看戴元湖,又看看张耀昌,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脸的骇然。
瓢泼大雨无情地冲刷着这片废墟,冲刷着泥泞中凝固的血迹,也冲刷着指挥点上这短暂死寂中暴露出来的、权力链条上那道狰狞而致命的裂缝。冰冷的水流沿着断裂的钢筋蜿蜒而下,汇入泥浆,像一条条寻找着深渊的黑色溪流。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被下方废墟中传来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爸爸——!爸爸你应我一声啊——!”
这绝望的哭喊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指挥点上凝滞的空气。张耀昌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眼中那混杂的暴怒、审视和评估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痛楚和暴戾取代。那是对生命逝去的无力,更是对渎职者的滔天恨意。他猛地将手中的平板电脑塞给旁边僵立的温玉国,动作粗暴,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
“查!” 张耀昌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瞬间压过了漫天的风雨声。“温玉国!给我成立最高规格专案组!省纪委牵头!公安、审计、住建,所有相关部门,全部给我动起来!查封宏远建设所有账户、资料!控制所有涉案人员!从招标、审批、监理到施工验收,所有环节,所有经手人,一个不漏!我要在四十八小时内看到初步报告!戴元江…”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如刀锋般再次剐过戴元湖那张冰封的脸,“…立刻实施控制!无论他在哪里!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如有反抗…”他顿了一下,眼中寒光爆射,“…视情况采取一切必要手段!”
“是!书记!”温玉国猛地一个激灵,挺直了早已被雨水和恐惧浸透的脊背,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他紧紧抓住那个沾满泥水的平板,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转身冲向指挥点边缘临时架设的通讯台,抓起专用保密电话,语速急促得如同连珠炮,将张耀昌的命令一字不差地吼了出去。
命令化作无形的电波,刺破雨幕,瞬间传向省城各个强力机关的神经中枢。权力的机器在血与泪的刺激下,以最高效率轰然启动,其目标直指戴家最核心的成员。
张耀昌下达完命令,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喷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白雾。他不再看戴元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引爆自己体内那颗毁灭性的炸弹。他猛地转身,面向下方那片吞噬生命的泥泞地狱,再次举起对讲机。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命令,而是夹杂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嘶吼,穿透重重雨幕:
“下面的人听着!我是张耀昌!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所有救援人员,我不管你们是哪里的!听我命令!所有资源,优先保障生命通道!工兵!工兵分队到了没有?!给我从北面凿!用手!用牙!也要把路给我啃出来!医疗队!血浆!药品!给我顶到最前沿!直升机!我要看到直升机现在就飞起来!快——!!!”
他的吼声在废墟上空回荡,带着一种与死亡赛跑的疯狂意志。
戴元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张耀昌那雷霆万钧的抓捕令,针对的是他的亲三弟,如同在他脚下引爆了一颗炸弹。但他脸上冰封般的平静,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温玉国传达命令时那带着惊悸瞥来的目光,他也恍若未觉。他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张耀昌因愤怒而颤抖的背影,投向那片被探照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废墟深处。
惨白的光束下,救援人员的橙色身影在泥浆和断壁残垣间艰难蠕动,如同渺小的蝼蚁,对抗着冰冷的钢筋水泥巨兽。每一次微弱的生命信号被发现,都伴随着一阵短促而急切的呼喊和更加疯狂的挖掘。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污泥和汗水,也冲刷着担架上刺目的白布和暗红的痕迹。
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交织的图景中,戴元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省公安厅厅长赵志坚,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正带着几个精干的便衣,如同幽灵般穿过外围的警戒线,目标明确地向着指挥点侧后方一个相对避雨的角落移动。赵志坚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快速而低声地部署着什么,偶尔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动作间带着一种猎豹扑击前的紧绷。戴元湖认得赵志坚身边那几张面孔,都是省厅直属重案支队的骨干。他们的出现,目标只有一个——执行张耀昌那不容置疑的铁令:抓捕戴元江。
戴元湖的目光在赵志坚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自然无比地移开,重新落回张耀昌身上,仿佛只是无意间扫过现场任何一个忙碌的身影。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靠近正对着对讲机嘶吼的张耀昌,声音平稳,语速适中,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书记,应急通讯车信号覆盖有盲区,南侧废墟纵深信号极弱,影响救援协调。我建议立刻启用省人防机动指挥方舱,它配备的卫星和强功率基站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同时能整合现场所有监控和生命探测信号,提升指挥效率。方舱就在市人防应急库,我已提前联系,十五分钟内可抵达现场外围。”
他的建议依旧精准、高效,直指当前救援指挥的技术瓶颈。没有为戴元江辩解一个字,甚至没有提及刚刚下达的抓捕令,仿佛那场即将席卷他家族的风暴与他此刻的职责毫无关联。
张耀昌的咆哮在对讲机里暂歇,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钉在戴元湖脸上。那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充满了审视和压抑的狂怒,但在戴元湖那冰封般的平静和这切中要害的专业建议面前,似乎也找不到爆发的着力点。他死死盯着戴元湖的眼睛,胸膛起伏,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准!立刻调过来!” 他不再看戴元湖,重新对着对讲机吼道,“技术组!准备接入人防机动指挥方舱信号!快!”
命令下达,戴元湖微微颔首,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走到指挥点边缘信号稍好的位置,快速而低声地发出指令,联系协调方舱的抵达和接入事宜。他的侧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挺拔而专注,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和下颌不断滴落。
冰冷的雨,无休无止。它冲刷着废墟上的血迹,试图抹去罪恶的痕迹;它灌入救援人员的衣领,考验着生命的极限;它拍打着临时指挥点那张被泥水浸透的图纸,也敲打着权力核心处每一个人的神经。
张耀昌的怒吼,温玉国的奔忙,救援人员的呐喊,伤者的呻吟,机械的轰鸣……所有声音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死亡之地扭曲交融。而在喧嚣的罅隙里,戴元湖清晰地捕捉到了赵志坚那低沉、果断的命令尾音,透过雨幕隐隐传来:
“……目标可能还在省城,所有交通节点布控,电子轨迹追踪同步启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