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要想尊重自己,得是块响当当的硬骨头。拿得起,更要放得下!人家心里那盏灯,对你早就熄透了,从心窝子里往外瞧不起你!你还死乞白赖地硬撑着,图什么?图她再多啐你一口,让你更像个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徐明顿了顿,目光如冰锥,直刺潘六眼底,“一个人活到这份上,连脊梁骨都让人戳断了,那还叫人吗?跟只凭着本能找食儿的牲口,有什么区别?”
徐明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潘六早已溃烂的心上来回拉扯。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背,那动作近乎本能,仿佛徐明的话刺中了某个支撑了他半生的、名为“尊严”的虚幻支柱。他抬头看向米萍的方向,她依然背对着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连一丝衣角的颤动都没有。那背影无声地宣告着彻底的、不容置疑的死亡——他们婚姻的死亡,以及她对他这个人所有情分的死亡。
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名为“不甘”或“占有”的执念,在徐明冰冷的剖析和米萍无声的判决面前,轰然倒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徐院……”潘六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我……明白了。” 这四个字,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法庭内。深红色的厚重帷幕垂落,国徽高悬。审判席高高在上,木质的台面泛着冷硬的光泽。空气里是纸张翻动和低语混合的窸窣声。法官的声音平稳地宣读着最终裁定,每一个法律术语都清晰而冰冷。
米萍坐在原告席,挺直着背脊,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蓄着压抑太久的痛苦和终于到来的决绝。潘六坐在被告席,没有再看她。他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双手,曾被誉为“上帝之手”,修补过无数颗心脏,此刻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随即又被充血染红。徐明的话,如同淬了盐水的鞭子,一遍遍抽打着他裸露的灵魂——“摇尾乞怜的可怜虫”、“跟牲口有什么区别”……每一个字都烙得他灵魂滋滋作响。
“本院依法判决如下:准许原告米萍与被告潘六离婚……”
法官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潘六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财产分割细节。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审判长那只缓缓抬起的手上。那只手握着象征法律裁断的法槌,深褐色的木质手柄,顶端包裹着暗色的皮革,上面布满细微的、如同生命脉络般的褶皱和磨损痕迹。
那只手高高扬起。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凝固。潘六的眼前猛地闪过另一幅画面:九年前,田龙手术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同样是一只手,是他潘六自己的手,在值班室昏暗的灯光下,拿起笔,带着一种隐秘的、不容置疑的冷酷,越过伦理与法律的边界,模仿着家属的笔迹,在那个致命的空白处签下了名字。指尖划过粗糙纸面的触感,仿佛隔着时空再次传来,冰冷而滑腻。
“咚——!”
法槌落下。声音并不震耳欲聋,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闷和穿透力,像是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又像是一块巨大的磐石投入死寂的深潭,激起千层无声的巨浪。
这声音穿透耳膜,如同无形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潘六灵魂深处最幽暗、最肮脏的角落。那个角落,是他精心构筑的堡垒,里面囚禁着田龙濒死时骤然放大的瞳孔,封锁着米萍九年来日渐枯萎的眼神,也堆积着他用谎言和算计筑起的、摇摇欲坠的虚假尊严。
堡垒在法槌的回响中轰然坍塌。
潘六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形的声波击中。他猛地闭上眼,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灵魂被骤然暴露在强光下的灼痛和眩晕。他看到的不再是法庭的天花板,而是手术台上无影灯惨白的光。那光像探照灯一样打下来,照亮了他自己——不是穿着白大褂、受人敬仰的潘主任,而是一个站在无影灯下被审判的赤裸灵魂。他低头,清晰无比地“看”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模样:它被无数扭曲的、名为“嫉妒”、“占有欲”、“欺骗”的黑色血管紧紧缠绕勒缚,表面布满了丑陋的、如同蜈蚣般的手术疤痕——那是他一次次为了掩饰真相、维持表象而进行的拙劣“缝合”。那颗心在强光下病态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挤压出粘稠、腥臭的黑色汁液,正是这毒液,无声地渗透、腐蚀了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连接。
法槌的回音在肃穆的法庭里渐渐消散,余韵却如同实质的冰水,灌满了潘六的四肢百骸。他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的水汽。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湿意。
米萍已经站起身。她没有看他,径直走向法庭出口,步履快而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短促,像一串渐行渐远的休止符。
潘六依然僵坐在被告席上。窗外,几缕挣扎着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斜斜地投射在审判长刚刚放下法槌的手上,也落在他自己颤抖的手背上。那阳光带着一丝初冬的稀薄暖意。很微弱,却异常固执地穿透了法庭冰冷的空气。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尘埃和审判残留的气息,竟奇异地冲淡了胸腔里那股盘踞多年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他看着手背上那片微弱的光斑,仿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法官已经离席,书记员在整理文件。旁听席的人也陆续起身离开,脚步声和低语声重新响起。潘六终于动了动。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微微挺直了腰背。这个动作很轻微,却像是推开了压在脊椎上的一块无形巨石。掌心的刺痛感依然清晰,但那份源于绝望的死命抓握,已然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