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3月2日,下午五点刚过,临海市的空气里,元宵节的最后一点甜腻余温尚未完全散去,混杂着街头未燃尽的爆竹那呛人的硫磺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撕破了节日残存的慵懒,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风尘气,嘎吱一声,粗暴地停在临海市卫生局那略显陈旧的灰色大楼门前。
车门猛地弹开,几个穿着深色夹克、脸色如同铁板一样冷硬的男人利落地跳下车。
为首那人个头不高,身形却异常精悍,目光锐利如鹰隼,他迅速扫视了一圈大楼门口几个探头探脑、脸上还残留着节日迷茫的工作人员。
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所有被扫到的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慌忙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他抬了抬下巴,对身后两个同样神情严肃的同伴做了个简洁的手势,三人一言不发,步履带风,径直穿过敞开的大门,踏入了卫生局此刻显得格外空旷死寂的大厅。
脚步声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敲击出坚硬而急促的回响,像一串冰冷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们消失在大厅通往深处的阴影里,留下那辆吉普车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警告,突兀地盘踞在卫生局门口。
几分钟后,临海市政风网的首页,一行加粗加黑、带着令人心悸惊叹号的标题,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炸开了——
“钱塘市卫生局原党委书记、局长余中海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消息像带着倒刺的藤蔓,借着电话线和口耳相传,以惊人的速度缠绕了整座城市。
先是市府大院,那肃穆的高墙内,空气骤然凝滞。走廊上端着茶杯、夹着文件的人们脚步变得迟疑而沉重,彼此交换的眼神复杂难辨,惊愕、恍然、警惕……各种情绪在无声的眼波流转间碰撞、发酵。紧接着,消息蔓延到街巷深处。
晚饭刚过,万家灯火次第亮起,饭菜的香气还萦绕在餐桌之上,但人们谈论的话题已彻底变了味道。
“老张,听说了吗?卫生局那个余中海!”巷口小卖部的老李头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在昏黄的灯泡下飞溅,“嘿!真够劲爆的!开除党籍公职!啧啧,这下彻底完蛋!”
“何止完蛋?”隔壁的王婶一边熟练地择着豆角,一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通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收钱,玩女人!听说啊,跟好多女下属的不清不楚,连私生子都搞出来了!还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呢!作孽哦!”
“可不是嘛!”围着象棋摊的老赵摇头晃脑,手里的“车”啪一声砸在棋盘上,“‘无视干部纪律和规定精神’、‘权钱色交易’、‘非法收受巨额财物’……这帽子一顶比一顶吓人!你看后面,连省里都批了!铁板钉钉!这卫生局的天,塌了!”
“塌了塌了!薛财良那小子也一起栽进去了!财务科那个,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这下好了,喝茶去了,双规!看他们还怎么抖威风!”
“哎,你们说,”有人神秘兮兮地凑近,“市政府让谁出来收拾这烂摊子了?”
“邰伟民!就那个……对,邰莉莉她爸!暂时主持工作呢!”消息灵通人士立刻接茬,“这下够他喝一壶的喽!前任屁股底下这么大个屎盆子,专案组都扎进去了,啧啧,想想都头大!”
“卫生局里现在?嘿,怕是人人自危,鸡飞狗跳咯!”最后这句话,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对权力倾覆的辛辣评判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为这场全民参与的“审判”落下了注脚。
余中海的名字,连同那些触目惊心的词汇——“私生子”、“巨额财物”、“权钱色交易”——如同瘟疫般在城市的脉络里急速流窜,将元宵节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驱散。
恐惧、猜疑、兴奋、鄙夷……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弥漫在临海市的夜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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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市卫生局大楼,三楼东侧那间原本属于局长余中海的办公室,此刻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与明亮截然相反的沉重压抑。
空气仿佛凝固了,吸进去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临时主持工作的邰伟民,这位刚刚被市政府紧急推上前台的常务副局长,坐在那张宽大、此刻却显得异常冰冷的红木办公桌后面。
他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但眉宇间那深刻的川字纹和眼底浓重的青黑色,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
桌上堆满了文件,高耸如山。有紧急叫停的各类项目审批单,有下属科室递上来、措辞含糊充满试探意味的请示报告,还有几份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关于稳定干部职工情绪的初步方案草稿。
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压在他的心头。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秘书小刘探进半个脑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邰局,专案组的同志……请您过去一趟,在……在七楼小会议室。”
邰伟民抬起头,眼神疲惫却锐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位老帅哥仿佛要吸进足够的氧气来支撑接下来的对话:“知道了。”声音有些沙哑。
他站起身,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但肩线似乎也因连日的焦灼而微微塌陷的深灰色中山装,迈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皮鞋踩在地板上的空洞回响。
路过的办公室门大多紧闭着,偶然有一扇虚掩的,里面的人影在听到脚步声靠近时,立刻像受惊的鸟雀般缩了回去,谈话声也瞬间消失。
一种无形的、名为“恐慌”的浓雾,正无声地渗透进大楼的每一块砖缝、每一个角落。往日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人员穿梭不息的繁忙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窥伺。
七楼小会议室的门紧闭着。邰伟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而毫无情绪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混合着纸张和墨水的特有气味扑面而来。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专案组的三个人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为首的是专案组组长郑旭东,正是下午那辆吉普车上下来的精悍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