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文香君与赵元春站在驿站门口,看着驿丞拿一根长木棍挑着一串大红爆竹点燃。
爆竹“噼里啪啦”的响动让这僻静的驿站也热闹起来。
今个儿是年三十。
两人不得不停下,在驿站歇脚。
驿站的其他人都已经归家团圆,只驿丞留守,他媳妇便带着两个女儿和年货过来一家人团圆。
爆竹放完,热气腾腾的饺子也好了。
县丞的十三岁大女儿与十二岁小女儿捧着两碗饺子到文香君和赵元春面前,恭敬道:“两位大人,尝尝我家的饺子吧。”
县丞媳妇手抓着围裙,讨好的冲两人笑笑。
文香君与赵元春没有推拒,道了谢接过来跟两个小姑娘一起坐去桌子旁。
县丞也回来了,把门掩上,搓了搓手坐过来。
灶膛里的炭火还没灭。
碗里的饺子热气蒸腾出白雾。
吃下一只鲜香流汁的饺子,再喝一口汤,刚才在外面沾染的寒意便被驱散开来。
驿丞揩了揩鼻涕,擦在鞋邦上。
她媳妇瞪了他一眼:“两位大人面前,你这像什么样子!”
驿丞讪笑捧起碗:“小人粗鄙,搅扰两位大人了,小人去灶火上吃。”
文香君忙道:“没什么搅扰的,难道我们不揩鼻涕么?快快坐下,快快坐下。”
赵元春道:“况且这本是你们一家人的团圆饭,我二人横插过来,才是真正的搅扰呢。”
驿丞媳妇受宠若惊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您二位肯赏脸跟我们一桌吃饭,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是搅扰。”
她有些激动,又有些局促,搓着手道:“二位大人,咱,咱能跟你们打听点事不?”
文香君笑道:“大嫂问就是了。”
她道:“咱见您二位都是女子,却又是官身,敢问大人,现在女子当真也可做官了吗?”
文香君点点头:“秋季时陛下都已经颁布诏令女子可入仕入学,临汾这里不知吗?”
驿丞接话道:“此事我倒是听说过,只是……咱们这里的老爷们谁会上心呢,我在驿站里伺候来往的大人们也才只是听了一嘴,没谁实心去办的。”
文香君脸色变了下:“陛下的诏令,他们竟敢不办,好大的胆子!”
赵元春劝道:“姐姐莫恼,陛下也没大力施行,只是为让咱们这些人去学院,而后入仕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而且朝堂上也不是风平浪静,此事又不亚于革新变法,陛下若当真强力施行,恐怕会使朝局不稳。
男子为天已有千年之久,咱们想要跟他们争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行的,不过咱们既然有幸能入仕,那便好好做事,开个好头,将来多多培养举荐女子,待到朝堂上有一半的官员是女子,那即便这些官员不实心去办,甚至是打压,女子入仕的诏令也会深入人心的。
况且,咱们娘娘不是都已经入朝听政了么,不要着急,女子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文香君听得心头火热,正要说话,驿丞媳妇激动道:“那,那二位大人能不能提拔提拔咱家闺女!”
她双眼发亮,呼吸都有些急促,期待又忐忑地望着文香君和赵元春。
她的心思简直写在脸上,赵元春早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并不反感她有这样的心思,反而很是欣慰。
她能抓住机会,为自家女儿争条康庄大道,而不是一味让她们走嫁人这一条路,就已经是很难得了。
文香君也是同样想法,她看向两个小姑娘。
两人饺子都不吃了,坐得板板正正,眼睛都不敢乱看。
文香君笑了,伸手摸摸她们的脑袋:“入仕可不是儿戏,她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呢,若我们利用权柄把她们推上去,对她们来说可不是好事,对我们而言亦然。”
驿丞忙道:“二位大人说的是,我家这婆子失心疯了,您二位可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驿丞媳妇却不气馁:“咱也知道闺女小,啥都不懂,不敢叫二位大人就让她们去做大事,让她们跟在二位大人身边伺候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赵元春看看她:“你当真愿意让女儿跟着我们?你可想好了,好好的女儿送给我们做丫头,以后你们可难见面了,而且万一蹉跎了,她们嫁人都不好嫁,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驿丞媳妇听她这么一说,倒也犹豫了。
驿丞是不愿的,急道:“大人说的是,我家这婆子失心疯了,您别听她瞎说。”
赵元春点点头,低头继续吃饺子。
文香君虽然有些遗憾,但人家父母都不愿意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
驿丞媳妇却突然开口道:“不怕!嫁人有什么好的,还不是围着锅台转,跟着二位大人,最起码能长见识,不被人欺,若二位大人不嫌,身边又缺个使唤的,就让她俩跟在身边吧。”
赵元春赞许的点点头,甚至有些羡慕这两个小姑娘,有母如此,她们当真是幸运啊。
她笑道:“不需她们做我们的丫头,你们若当真有心,我可奏禀贵妃娘娘,让她们入宫做宫女,宫里陛下开设的有文武学院,我与文大人便是在学院考核通过入的仕,文武学院教授的课业有许多种,她们进去后可选择自己喜欢的来学,每月里还有月例银子拿,不过,宫女们是要累一些的,毕竟她们课后还是要做事的。”
一听能入宫,还有月例银子拿,驿丞媳妇眼睛又亮了,喜不自胜地拉起两个女儿:“快给两位大人磕头!”
两个女儿听话的要跪下来。
文香君赶忙拦住她们,笑道:“宫里正需要女子,官场上也更需要女子,你们这是雪中送炭,用不着磕头,快坐好。”
母女三人轻快地应一声,高高兴兴地坐回去。
不想驿丞却道:“二位大人别听她们的,我家只两个女儿,本就不如旁人,如今连女儿都走了,那我……”
文香君和赵元春还不及说话,驿丞媳妇打断他吵道:“你让她们留在身边有什么用!碰上个恶霸全家都得遭殃,陈家的事你不知道吗?咱们闺女若碰上这种事,你又能怎么办?还不如让闺女入宫,将来若有出息,那咱们还怕什么恶霸,你老了沾沾女儿的光做个老丰翁不好?眼皮子恁浅!”
文香君默默地冲驿丞媳妇竖了个大拇哥。
那驿丞被这么一吵,愣住了。
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儿。
就算不让女儿入宫,她们一嫁人,自己身边还不是没人,只是离得近一点罢了。
可她们若是入宫,不说将来能不能跟两位大人一样风光,总能学些东西,有一技之长傍身。
有了一技之长,那就是有底气,将来再要嫁人,也有余力顾着老父老母啊。
文香君见驿丞神色,就知他已经松动了,故意问道:“看来有人不愿意,那就算……”
“愿意!愿意!”驿丞一听急了,忙不迭道,“刚才是小的一时想岔了,小的愿意!大人千万别跟小的计较啊!”
文香君笑道:“不跟你计较,放心吧。”
旁边的赵元春忽然看向驿丞媳妇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恶霸……还有陈家的事,那恶霸是叫赵四虎吗?”
驿丞媳妇点头道:“是叫赵四虎,大人也听说了吗?”
这驿站已经是临近临汾,她们知道这桩案子倒也不奇怪。
文香君与赵元春立马打起精神。
赵元春道:“是听说过,但具体情形却是不知,你同我们讲讲。”
驿丞媳妇当即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陈家住在临汾县东乡仁义里。
九月初三那日,陈母有事回娘家,陈父要早起干活,大女儿和两个儿子还在熟睡,他不忍搅扰儿女,只自己起身将门关上便出去了。
陈家对面有一家杂货铺子,铺子老板叫赵四虎,此人恶贯满盈,见陈家大人不在家,便闯进陈家奸淫了陈香儿。
说到这里,驿丞媳妇又气又怒:“陈家大姐儿才十一岁啊,比我家这两个还小呢,那赵四虎简直不是个东西!”
果然跟受害人说的一样。
赵元春强忍怒火故意问道:“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这等恶事,那赵四虎就不怕吗?”
驿丞媳妇道:“这赵四虎有钱,衙门又是个吞钱的地界,他拿钱开路自然不怕。陈石柱回来后见女儿遍体鳞,当即将赵四虎告上县衙,怎知县令不审不问,以案件不清,容后再议为由驳回了陈石柱的状告。
陈家不服,再次状告,还叫县衙给妇人验伤的稳婆为陈香儿验伤,稳婆却故意推脱,赵四虎趁机大喊冤枉。
陈家自是告不赢,状告屡次被驳回。
不过陈家可没退缩,一次又一次地继续状告,咱们县里人人都知道这件事。
想来县令怕大家伙唾沫星子,这才提审了赵四虎。
那天我和我家两个闺女还去看了,那赵四虎拒不认罪,还大喊冤枉。
县令又提审了陈香儿。
陈香儿一五一十将自己被奸淫的事情说了出来。
县令竟说,你既然被赵四虎奸淫,那下体必然有伤,只要让本官亲自验看你的伤势,事情便能水落石出。
陈香儿虽小,但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这等事,断然拒绝了,只求县令让县衙里妇人来验。
县令却以她已定亲,不便让外人验看下体为由,驳回了陈香儿的请求。
那赵四虎此时竟又告陈香儿的二叔陈石头聚众赌博。
其实咱们都知道,是那赵四虎聚众赌博,他颠倒黑白就是想震慑陈家人。
那县令简直不是个东西,竟然二话没说便把陈石头抓来下了大狱。
陈香儿受此屈辱,又见自己二叔入狱,一时想不开,就在公堂上自刎了,唉,好好一个大姑娘就这么没了,那县令不仅没有半点怜悯之心,竟然说陈香儿是陈石头刺死的,而那赵四虎是和陈母通奸,叫陈香儿撞见,母女两人一同跟赵四虎合奸,只判了赵四虎流放。”
说到这里,驿丞媳妇都没有怒气了,只有叹息。
坐在她左手边的大女儿接道:“我见过赵四虎,他坐着大马车,才不是流放!”
文香君牙齿咬的咯吱响:“一群畜生!”
“陈家太可怜了,后来她们不服又往上告,结果陈石柱媳妇又没了……咱们都看不下去了,给凑的路费送他们去京城告状,如今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驿丞媳妇叹着气,看看文香君小心道,“大人,您帮帮他们吧。”
文香君也不瞒什么了,说道:“你们放心,陈石柱已经去到京城,陛下与贵妃娘娘已经看到他们的状告,我与赵大人来此就是奉圣命查访这个案子的。”
驿丞媳妇怔了下,双手合十喜道:“真是太好了!陈家总算是要沉冤得雪了,陛下与娘娘圣明啊!”
赵元春却没多少喜色,她也没多说,听着文香君与驿丞他们说话,沉默的吃完饺子。
待回到房间,文香君问道:“你刚才怎么了,后面都不见你说话了。”
赵元春坐到床上道:“在想这个案子。”
文香君道:“还有什么好想的,驿丞媳妇都说了,县里人人都知道陈家的事,这案子跟明镜似的,咱们都不需得禀报陛下与娘娘,明日自去县里拿人就行。”
赵元春忙道:“万万不可,这桩案子不难,难的是这层层官员,受贿的人不少,恐怕从衙门差役到知府都不干净,只咱们两个恐怕刚抓了县令,其余的就已经闻风而动了,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直接密报给陛下与娘娘吧。”
文香君想了想觉得有理,点头同意了,可又气的慌,捶床道:“明镜似的案子,竟不能立即办了那些畜生,真是憋屈!”
房间简陋,并无桌案,赵元春解开包袱,拿出砚台、墨条,从盆里淋了点水上去就放在自己腿上缓缓研磨,不知想起什么,嘴角扬起来。
文香君道:“你还能笑的出来?我都快气死了!”
赵元春笑道:“我想到他们的下场,自然想笑。”
文香君一愣:“什么下场?”
赵元春看她一眼:“以陛下的脾性……姐姐你说他们会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