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凤副市长的办公室与秦风的风格迥异。这里更显整洁与克制,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文件墨香,而非男性官员办公室常见的烟味或茶味。书柜里除了政策文献,更多的是医学专着和教育类丛书,墙上挂着人体穴位图和江泉市教育分布图,透着一种务实与专业的氛围。
此刻,办公室的窗帘半掩着,挡住了外面可能投来的视线。小会客区的茶几上,没有茶水,只铺开了几份文件和数据报表。秦风坐在一侧,刘玉凤坐在对面,两人之间的空气凝重而专注,如同正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方案论证。
“秦副市长,你看看吧。”刘玉凤将一份报表推到秦风面前,指尖点着一行数据,“这是近三年来,市妇幼保健院统计的沿江三个街道新生儿神经管缺陷发生率。官方上报的全市平均数据是波动下降,但单独把这三个街道拎出来…”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曲线是陡峭上升的,而且与环保局公布的雾江下游水质‘改善’曲线,呈现诡异的负相关。”
秦风接过报表,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百分比的小数点后,关联的是一个个家庭难以承受的痛苦。
“卫健委没有跟进调查?”
“怎么跟?”刘玉凤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一调查,就要溯源,就要关联环境因素。环保局那边拿出‘总体改善’的宏观数据,一句‘个别区域存在历史遗留问题,正在治理中’就能搪塞过去。最后往往归结为‘孕妇个体因素’或‘偶然性聚集’,不了了之。”
她又抽出另一份:“再看这个,市教育局体卫艺科做的中小学生体质健康调研。沿江几所小学的哮喘发病率、过敏性鼻炎发病率,显着高于全市平均水平,且逐年缓升。报告被打回来三次,要求‘重新核查数据’,‘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数据壁垒是他们最坚固的防线。”秦风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茶几,“各自为政,口径不一,甚至刻意修饰。想从正面打通,难如登天。”
“所以,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刘玉凤眼神冷静,显然深思熟虑已久,“他们可以用宏观数据掩盖微观问题,我们就要用更细致、更无法反驳的微观数据,去戳破他们的宏观谎言。”
她拿出一个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这是我通过私人关系,从省疾控中心的一位老同学那里拿到的资料。不是正式文件,是一些未公开的区域性健康数据分析模型的参数设置笔记。里面提到了几种特定污染物与婴幼儿疾病的潜在关联模型…”
秦风身体前倾,目光紧紧盯着屏幕。这些学术笔记,如同破解密码的密钥!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直接指控污染导致疾病,这需要漫长的司法鉴定和因果论证,他们会有一百种方法拖延和否认。”刘玉凤思路清晰,“但我们可以做关联性研究。以市政协科教文卫委员会或市科协的名义,立项一个‘雾江流域环境变迁与区域健康谱系相关性研究’的软科学课题。”
“课题?”秦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对!课题研究,学术自由,数据采集范围广,形式灵活。”刘玉凤眼中闪着光,“我们可以借此名正言顺地整合环保、卫健、教育、甚至民政(死亡登记)的数据碎片。不需要他们提供‘结论’,我们只要原始数据,自己建模型,自己做分析!”
“课题成果,不需要作为行政处理依据,但可以作为‘内参’或‘学术观点’,直接报送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甚至…省里的相关领域专家评审。”秦风接话,语气带着兴奋。这是一条绕过行政壁垒,直通决策高层的捷径!
“课题牵头人,不能是你我。”刘玉凤谨慎地说,“目标太大。我建议,由市科协的一位资深副主席挂名,他快退休了,学术声望高,顾虑少。实际工作…”
“让杨小波牵头组建一个青年学者工作专班!”秦风立刻想到最佳人选,“他熟悉调研,有冲劲,身份是秘书,参与课题名正言顺,又不直接引人注目。我还可以从云峡调罗雅远程支持,她是数据建模和分析的高手!”
“数据来源呢?”刘玉凤提出最关键的问题,“环保、卫健的核心数据,他们不会轻易给的。”
“分头行动,多管齐下。”秦风思维飞速运转,“你以卫健委名义,要求各区县疾控中心报送‘重点区域疾病监测明细’,用于‘内部防控参考’。我让杨小波以课题需要,向档案馆、统计局申请公开历史数据。另外,雷忠那边,也许能通过一些老战友的私人关系,接触到一线环保监察员手里可能存在的…非正式记录。”
他目光锐利:“最重要的是,你刚才提到的省疾控的模型参数。这是利器。只要模型建得足够科学,即使输入的数据不完全,也能推算出异常值,反过来逼问数据缺失的原因!”
刘玉凤深深看了秦风一眼,点了点头:“好。课题经费,我这边可以从卫健系统的科研经费里调剂一部分,你那边从科协渠道再申请一部分,分散开来,不显山露水。”
两人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官,快速而精准地推演着每一步行动,查漏补缺,设计着看似学术研究、实则直指核心的“数据手术刀”。
方案大致议定,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清楚,这条路走下去,风险极大。一旦被察觉,对方的反扑将是雷霆万钧。
刘玉凤轻轻吸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密封的档案袋,推到秦风面前。
“这里面,是近五年来,我私下收集的、所有被卫健委以‘数据存疑’、‘需进一步核实’为由压下或修改过的异常健康事件报告清单副本。每一份后面,都附有原始记录的编号和存放地点。”她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现在,交给你保管。”
这是一个巨大的信任,也是一副沉重的担子。这些材料,是她的护身符,也是她的催命符。如今,她将其交给了同盟。
秦风没有立刻去接,而是郑重地看着她:“你想清楚了?”
刘玉凤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决绝:“我堂叔说过,做官,有时候得像老中医治病,得有望闻问切的耐心,更得有刮骨疗毒的勇气。这脓疮不挑破,整个人都得烂掉。”
秦风伸出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档案袋,将其紧紧握在手中:“资料在,我在。”
没有更多的誓言,四个字,已足够。
刘玉凤站起身,走到窗边,稍稍拉开一点窗帘,让阳光透进来一些。“课题的事情,我马上开始运作。科协那边,你去沟通。记住,一切都要符合程序,经得起查。”
秦风也站起身:“明白。数据这边,我会尽快让罗雅和杨小波动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坚定。
离开刘玉凤办公室时,走廊依旧安静。但秦风知道,一场无声的、基于数据与理性的风暴,已经在这栋大楼里,悄然完成了它的战前部署。手术刀已备好,只待精准地切入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