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市政府大楼仿佛一切如常。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将走廊照射得明亮而空旷,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紧绷的气氛。秦风刚走进办公室,甚至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内部通话器便响起了市政府秘书长周伟那永远平稳周到、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秦副市长,赵市长请您现在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没有“是否方便”,没有商量余地,直接是“现在”、“一趟”。语气比平时更干脆,带着一种隐晦的、自上而下的压力。
秦风动作顿了顿,应道:“好的,我马上过去。”
他看了一眼窗外,赵达康那辆黑色的专车已经停在楼下,像一头蛰伏的兽,预示着主人早已严阵以待。
市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赵达康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沙盘前或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正悠闲地浇淋着茶宠。热气袅袅,茶香四溢。
“秦风来啦!快,坐!”赵达康抬头,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仿佛昨天常委会上那隐含机锋的临时动议从未发生过。他亲自斟了一杯金黄透亮的茶汤,推到秦风面前,“尝尝,刚到的金骏眉,朋友特意从福建带来的,好东西。”
秦风在他对面坐下,茶香扑鼻,但他嗅到的,却是另一种味道——一种精心布置的、名为“热情”的陷阱的味道。
“市长找我有事?”秦风没有碰那杯茶,开门见山。
赵达康呵呵一笑,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也没什么事。就是昨天常委会上,不是强调了安全生产和信访稳定嘛。我回来一想,你刚来,对这些千头万绪的工作可能还不太熟悉,怕你压力太大。”
他呷了一口茶,语气越发“体贴”:“所以啊,想着给你分担分担,让你能更集中精力,先把分管的那几摊子事情抓好、抓出彩。”
“您指的是?”秦风不动声色。
赵达康放下茶杯,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开始布置:
“第一呢,市里决定要隆重举办一届‘江泉历史文化名城’宣传周活动。这是提升城市软实力、展示‘清泉计划’文旅成果的重要窗口!意义重大!我看,就由你来牵头负责,成立个领导小组,你把总,文旅局、宣传部、教育局具体落实。要搞出声势,搞出特色!”
一个宏大、虚泛、极其耗费精力且难以量化真实政绩的任务。
“第二,”他继续,“老年大学新校区建设,拖了很久了,老同志们意见很大。这是重要的民生工程、敬老工程!你分管老龄工作,这块你得多上心。征地、规划、招标…环节多,矛盾也多,要尽快推动起来,不能再拖了。”
一个棘手、充满历史遗留问题、容易陷入具体纠纷的泥潭。
“第三,科协提出要搞一个全市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这是好事啊!培养未来人才!你分管科技,正好抓起来。方案策划、经费审批、专家邀请…方方面面都要协调,细节决定成败。”
又一个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琐碎无比、需要大量协调沟通的“面子工程”。
“还有,”赵达康仿佛才想起,“地方志编纂不是在进行吗?你要多盯一盯,这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文化基石,要保证质量和进度…”
一连串的任务,如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每一个都冠冕堂皇,无可指摘,每一个都足以占用一名副市长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目的显而易见:将秦风牢牢困在这些“重要”却边缘的琐务之中,让他无暇他顾,无法再触碰“清泉计划”、雾江污染等核心敏感问题。
赵达康说完,笑吟吟地看着秦风,仿佛给了他天大的信任和机会:“怎么样?这些工作都很能锻炼人,抓好了,都是亮眼的成绩!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没问题!”
秦风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端起那杯一直没动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茶已微凉,涩味更重。
“感谢市长的信任和安排。”他放下茶杯,语气平稳,“历史文化宣传周和青少年科创大赛,我觉得思路很好,确实能提升城市形象。我会尽快要求文旅局和科协拿出详细可行的方案和预算,报市政府常务会议审议。毕竟重大活动,需要集体决策,也需要财政支持。”
他巧妙地将皮球踢回给具体部门和集体决策,没有大包大揽,留下了周旋余地。
“老年大学新校区建设,涉及规划国土、财政评审等多个部门,历史遗留问题也多。我建议由孙常务牵头更合适,他协调力度大,情况也熟。我作为分管领导,一定全力配合支持。”
他以“更合适”为由,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赵达康的亲信孙耀东。
“至于地方志编纂,”秦风话锋一转,“我倒是觉得,当前更重要的是充实内容,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清泉计划’实施后,我市经济、社会、环境各方面的变迁史料收集。我建议编纂办可以扩大征集范围,特别是向环保、水利、发改、乃至沿江企业征集第一手的档案资料,确保志书的真实性和全面性。”
他不仅接下了任务,更试图将这项工作变成一把反向切入核心地带的钥匙!
赵达康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秦风如此滑不溜手,不仅没有完全陷入网中,反而试图借力打力。他干笑两声:“呵呵,考虑得很周全。具体工作,你们商量着办,总之要快,要出效果。”
谈话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自警惕的氛围中结束。秦风起身告辞。
赵达康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又斟了一杯茶,看着秦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沉冰冷。
回到自己办公室,秦风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赵达康的意图再明显不过,用无尽的事务性工作困住他,消耗他,让他疲于奔命。这是一招阳谋,很难正面拒绝。
他走到办公桌前,看着窗外。楼下,雷忠依旧像钉子一样站在车旁。更远处,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街角,车里似乎有人正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大楼出口。
压力如山般袭来。
但他想起林振邦的电话,想起刘玉凤的同盟,想起那本烧焦的日记。
困局之中,并非没有缝隙。
他拿起内部电话,直接拨通了刘玉凤办公室的号码。
“刘市长,我秦风。关于您上次提到的妇幼健康数据的一些情况,我想和您更深入地聊聊,不知您什么时候方便?”
有些线,必须抓紧连接。
他又拿起手机,给杨小波发了一条短信:
“整理一份需向环保、水利、发改、重点企业征集地方志资料的清单,列出具体项目和时间节点,报给我。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