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富贵诧异的眼神中,老张头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哆哆嗦嗦地从紧贴着皮肤的内衬口袋中,摸出一个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尼龙布包。
布包脏得已经分辨不出颜色了,而且散发着一股近乎发霉了的味道,让李富贵忍不住有些反胃。
老张头没有理会他,自己则长长吸了口气,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布包一层层打开。
最里面是一个木头制成的长方形的小盒子,缓缓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整整齐齐码放在上面的细针。
这针乍看过去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通体呈银色,但针头的位置隐隐约约泛着一点点乌黑。
“这是?”李富贵看着那三根细针,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东西,看着不得劲儿。”
“噬魂钉!”老张头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感,“这是‘先生’当年留给我保命的玩意儿……说是让我遇到要命的时候,就将这东西钉进对方的‘三魂锁’,任他道法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摆脱不了三魂立刻消散的命运。”
“这玩意这么厉害?”李富贵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伸出手想拿起来看一下。
老张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伸手打在他的手背上,语气严肃地说道:“别碰,针头沾了剧毒,碰一下要命的。”
李富贵闻言快速抽回手,眼中充满了后怕,“就……针尖这么大点地方的毒……”
还不等他说完,老张头便接过了话茬给他详细地解释了一番:“别小看这东西,上面一点点毒药,只要钉进对方百会、檀中、命门三处穴位,就和突发恶疾一样,银针细如发丝,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
“可……要是茅山或者天师府来人彻查,不就……”李富贵心中存疑,不禁有些犹豫。
老张头阴恻恻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老李,这个村子一般死了人谁来检查?”
李富贵被他这一个反问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是老哥你了,别人也不懂这些啊。”
“嘿嘿嘿……”老张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发出一阵阵夜枭般的声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等他们的人来呢?”
“对哦!”李富贵猛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此刻才恍然大悟,“等他们的人来的时候,这俩人已经……”
两人相视一笑,既然是老张头去检查尸体,那么绝对会赶在茅山和天师府的人来之前,就将青莲二人的尸体处理掉。
而且,按照老张头平日里的做派,他绝对不会选择把两个人埋在土里,而是直接投入湟河中,一切风平浪静之后,什么踪迹都没有了。
这样一来,即便到时候茅山和天师府来人勘察,也发现不了任何问题,到时候自己等人再出面,随便找个合适的理由搪塞过去,他们找不到二人的尸骨,死无对证,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虽说这个方法能够瞒天过海,但李富贵的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和害怕,“张老哥,可……可我们怎么近身呢?那臭道士精得很,恐怕……”
“近身?为什么要我们自己去呢?”老张头的脸上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不是有个每天给他们送饭的王寡妇吗?”
“王寡妇?她?”李富贵一脸疑惑看着老张头。
“对,就是王寡妇,她天天送饭送水的,那俩臭道士自然对她的戒备心不是很重,只要让她找到机会,趁那茅山的女娃娃伤重体虚,打坐调息或者是睡觉的时候……轻轻地将针扎进去,神不知鬼不觉。”
老张头收起了刚刚的笑容,转而换上了一副恶狠狠地表情。
“可……她能听咱们的吗?”李富贵听到老张头的计策不由得心里有些发虚。
“哈哈哈,老李啊,这你就多虑了。”老张头嗤笑了一声,眼中全是恶毒,一条计策涌上心头,“你别忘了,王寡妇虽然没了男人,但她还有两个儿子,老大岁数大了我们不好处理,至于她家的小儿子嘛……”
李富贵的眼睛瞪得溜圆,抬着胳膊一个劲擦着额头上早已密布的冷汗,“可……可那只是个孩子啊,三年前她男人刚没了,小儿子也才不过五岁,这……会不会有点……”
“怕什么,又不是要把她的孩子怎么样了,只不过是让她的小儿子和李有福一样,成一个活死人罢了,你说……当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和李有福那个憨货一样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啊?”
老张头看着李富贵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富贵眼中精光大作,“她一定会找人来解决这件事,和李木匠一样给她儿子唤魂。”
老张头哈哈大笑一声,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一个小娃娃,魂魄不全,纵使王寡妇她再有不甘,也只能乖乖地听我们的话,咱们到时候就告诉她……那个臭道士根本没有办法救她儿子,只有咱们知道‘先生’在哪儿,也只有‘先生’可以救她的孩子,想让她的孩子活,就必须听咱们,帮咱们除了这个碍事的小杂毛。”
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跳跃不止,屋中的光线忽明忽暗,李富贵听着这歹毒的计划,只觉得浑身发冷,双手在袖口中不由得发颤。
但转眼便想到三年前王麻子一家的下场,心中那点仅存的良知瞬间被恐惧碾得粉碎。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也渐渐泛出一种豁出去的神态:“那……那天师府的小道士呢?”
“一起处理了,斩草要除根!”老张头狠狠咬着牙说道,“只要王寡妇得手后,咱们就立刻冲进去,那小道士年轻,没多少防备,趁他心神大乱查看那女娃娃的伤势时,老子这条破胳膊豁出去了,用这‘噬魂钉’给他也来一下,送他俩一起去见阎王,然后……连夜把尸体扔进湟河,河里那东西自然不会放过这两个大补品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就在这昏暗的油灯下,老张头那半张脸被灯光映在阴影中,更显得恐怖,而李富贵只是看了看他,吞咽了两下口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
就在两人即将达成共识的瞬间……
“啪嗒”一声轻微的声响在门口响起,声音不大,但却刚刚好被两人听到,正在密谋中的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了一下,汗毛竖立。
随后老张头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后,故意压低嗓子,“谁?”
但门口没有任何声音传回来,李富贵此时躲在被棉被糊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旁,掀开一角偷偷看去,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动静。
“张老哥,没人。”
老张头听到李富贵的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缓缓将门打开一个缝隙,只见门口的地面上,一张边缘有些毛糙的黄草纸,被人叠好了静静地躺在那里。
李富贵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已经站不稳了,靠在墙上瘫坐在地上,而老张头更是猛地向后一撤,受伤的手臂重重地磕在门框上,疼得他不由得眼前发黑。
但他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地上那张黄草纸,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他认得……他太认得这种纸了……这是“那个人”每次传递信息的时候惯用的东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吊着的手臂瑟瑟发抖,他强忍着剧痛,连滚带爬地爬到角落,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颤抖着,将那张黄草纸恭恭敬敬地捡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把纸展开,但是上面没有任何字,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图案,似乎是用朱砂一类的东西画上去的。
那上面画了一个小人,头、胸口、后背三处位置上都有一个针眼大的小孔,然后小人的下面隐约画了一个棺材板,这些小孔正好是钉在板子上的。
看到这个图案的瞬间,老张头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咯咯作响,看向李富贵的眼神里,只剩下绝望一般的死灰色。
“他……他知道了……他……他都知道了……”老张头倚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咱们的计划他……他都清楚……他让咱们……按……按计划……动手……否则……否则……”
李富贵也早已吓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自己这边才刚刚商量好计划,他竟然就已经知晓,并且将信息都放在了门口,这不是代表着自己和老张头说的每一句话不都在他的掌握中吗?
太可怕了,这个人太可怕了。
两个人就这样心惊胆颤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层灰色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尽,紧紧贴着湟河村的地皮飘过。
村长李富贵家那间封得严严实实的偏房里,老张头和李富贵正对着那盏煤油灯,两张脸在摇摆不定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昏暗。
桌上,那个装着三根“噬魂钉”的小木盒子大敞开着,细长的银针在油灯下泛着亮光,针头处的毒更显得乌黑了很多。
“张老哥,这事儿……真能行?”李富贵使劲嘬了口旱烟,劣质的烟叶子呛得他直咳嗽。
老张头吊着那条伤臂,另一只拂过碗边沿上的豁口,嗓子眼直发紧。
“不行也得行啊……老李,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个人’…那黄纸上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咱们不动手,下一个躺在坟堆里的就是咱俩了。”
李富贵想起那张画着小人被钉在棺材上的黄草纸,还有王麻子一家,浑身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他猛地抽了一口烟后,又灌了口碗里的地瓜烧,劣酒烧得喉咙火辣辣的疼,也烧起了一股子豁出去干的狠劲:“行……干了……王寡妇……就她了……她男人死了三年……就疼爱着一个小儿子,吓唬吓唬,不怕她不咬钩。”
“走,趁天还没大亮。”老张头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凶狠的眼神再次出现在他苍老的脸上。
李富贵把手里烟锅子里的烟灰狠狠地磕在床边,起身的时候,肥胖的身体显得有些笨拙,脸上挤出一种间杂着恐惧和凶狠的表情。
老张头也站了起来,把那个装着“噬魂钉”的小木盒子仔细地揣回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隔着身上的破棉袄按了按。
两人一前一后,像贴着墙根,溜出了李富贵家的后院。
这时的村里人还没有起床,只有零星的几声鸡鸣,更显得村子里四下寂静。
他们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户人家,来到村子靠北边一处更破败的土坯院墙外。
院门歪歪斜斜地挂着,门板裂着一道大口子。
这就是王寡妇家。
王寡妇,本名王翠花,男人在三年前得肺痨病死的,留下她一个人守着两间破屋和三亩薄田,留下两个儿子,性子也软,在村里属于谁都能踩一脚的角色。
青莲和虚阳住进李木匠家后,是她主动揽下了送饭煎药的活儿。
老孙头说她心善,积阴德,盼着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只有她自己知道,伺候道士,是听说修行人身边能沾点福气,或许……或许能让她那个死鬼男人在下面好过点,也让自己这孤魂野鬼似的日子有个念想。
李富贵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那扇破门,吱呀一声,在清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他径直走到了左边的一处厢房内,屋里比外面还暗,一股子潮湿的霉味瞬间窜进鼻腔里。
王寡妇正佝偻着背,在灶台边忙活,锅里煮着给道士送去的米粥。
她听见门响,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一张蜡黄憔悴的脸,眼窝深陷,写满了生活的重压和长期的营养不良。
“村……村长?”王寡妇看清来人,有些局促地搓着因天冷而皲裂的手,声音干巴巴的,“您……您咋来了?早饭……早饭还没好……”
李富贵没有搭话,反手把破门关上,屋里顿时更暗一些了。
王寡妇这乡下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场被吓坏了,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抵住了冰冷的灶台。
而此刻的老张头吊着胳膊,眼神扫视着院中家徒四壁的破房子,最后目光死死盯在王寡妇家堂屋的卧室里。
趁着李富贵缠着王寡妇的间隙,他悄摸声的摸进堂屋,看到了正在床上睡得正香的王寡妇家的小儿子,从腰间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道符纸,放在了枕头下。
做完这一切后,他站立在床边,口中呢喃半天:“元始上真,双景二玄,右拘七魄,左拘三魂,令我神明,与形常存。拘!”
通过此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王寡妇幼子三魂七魄中的二魂四魄强行拘走,只留下一魂三魄强吊着这口气。
看着眼前床上年幼的孩子,老张头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能够报仇雪恨的快意。
随后他将枕头下的符纸拿走在院中的一个角落中烧毁,而后掀开门帘走进了左侧的偏房中。
正好,这个时候李富贵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点“和蔼”的样子,沙哑的嗓音中隐约透着一股邪劲儿。
“翠花啊,不用麻烦,俺这不是看你这两天往李木匠家跑的勤快,所以过来看看,别多心,也是觉得孤男寡女的,影响不太好,容易落下别人的口实啊。”
他的言语间故意略去了青莲和虚阳这两个关键的任务,只说李木匠的事情。
王寡妇一听,脸上顿时闪过一丝谨慎,李富贵明明知道李木匠已经昏迷不醒了,也知道那两个道士住在他家,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村长,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明明知道……”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李富贵根本不给她机会,接过话茬说道:“你看啊,李木匠的女儿已经‘嫁’给‘河伯老爷’了,而你这两个儿子,有一个也快娶媳妇了,另一个还小,总要想点办法,要不就你这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拉扯两个娃儿,多难啊。”
“村长,您到底要说什么?”王寡妇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白李富贵一大早来自己家就为了说这些话?还是要给自己“说媒”?
“李木匠一手好的木工手艺,为人又老实本分,不如……”李富贵面露难色,皱着眉头说道。
王寡妇一听,这老东西果然来这儿给自己说媒拉纤来了,当下便回绝了他:“村长,不要在说了,不可能,俺爷们三周年都没过,况且李大哥对秀云嫂子那样情深,您这是干什么啊!”
“俺……这个……嗐……咋说呢……”
李富贵一听她这话,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有些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含含糊糊“嗯啊”应和着。
他今天来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拖住王寡妇,给老张头拘魂争取时间。
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只能借着这个话题自己发挥,可自己心里一想老张头那个恶毒的计划,就已经失了方寸,阵脚一乱,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就在这时,老张头从门外挑帘走了进来,李富贵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神里满怀期许。
而王寡妇一看来人是老张头,心中也是一惊,双手死死扣着灶台边缘的土砖,脸上一下慌乱。
“张叔?您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