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拉着老弟来到了小时候生活的老村庄里。
村尾一大片坍塌的地方已经长满了杂草。这里是我上学时发生山体滑坡的地方。
我们站在已经满是锈迹的“地质灾害危险区”告示牌前。
弟弟突然开口:“哥,你还记得那个穿寿衣的人吗?”
我身体一僵,记忆带着我回到了那段时光。
那年我十岁,暴雨一直连续下了半个月。
村里的河水变得浑浊汹涌,后山上出现了可怕的裂缝。
那天清晨,轰隆一声巨响把全村的人惊醒了。
是山体滑坡,李老栓家的土房被彻底掩埋。
大人们纷纷都跑去救援,我们这群孩子跟在后面。
现场乱成一团,泥浆、哭喊和警笛声混在一起。
“从上面看得清楚。”我指着山体完好的另一侧,带着五个孩子绕路上山。
上山的斜坡非常陡峭,我们抓着湿滑的灌木艰难攀爬着。
终于到达能够俯瞰废墟的高度时,我兴奋地拨开挡住视线的一大片枝叶。
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女人。
就在我面前十米处,她一个穿着深蓝色寿衣静静地站在树林里。
寿衣上绣着褪色的金色福字,宽大的衣摆在风中纹丝不动。
她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不清面容,但是能感觉到她正低头看着下方被掩埋的房屋。
虽然头发湿漉漉的,可她全身却干净整洁。
我们每个人都满身泥浆,她却一尘不染,仿佛暴雨从未淋到她身上。
“跑!”我喉咙里挤出这个字,转身时腿软得差点摔倒。
孩子们虽然没看见,但是被我的恐惧感染,跟着我连滚带爬冲下山。
我最后回头时,她的身影仍然站在原地。
回到家,母亲注意到我们脸色惨白,便询问原因,知道缘由后脸色大变。
她立刻在门口点燃柴火,让我们挨个跨过火盆,又用艾草沾水拍打我们全身,嘴里念念有词:“小孩子不懂事,冲撞莫怪。”
后来大人们说,李老栓的娘刚过世没几天,就是葬在后山那里的。
这次滑坡,她的坟也被冲毁了。
“我也看见了。”弟弟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脸色苍白。
“那天你喊跑的时候,我回头了。她正在一点点往下沉。”
“什么意思?”
“就像站在水里一样,慢慢地沉进土里。”弟弟比划着,“而且我记得,我们跑开时,我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哭声?我怎么没听见?”
弟弟指了指太阳穴,“哭声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并不是用我的耳朵听到的。”
我们同时沉默,望着眼前被荒草吞噬的废墟。
这时,我注意到草丛中有什么在反光,是一个相框,它的半截埋在了泥土里。
黑白照片上是一个穿寿衣的老妇人,正是我记忆中见到的人。
她严肃地看着镜头,身后就是这座山。
相框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一九九八年清明。还有一行小字:“娘说她要守着家。”
相框的玻璃上却突然蒙上了一层水汽,就像有人对着它轻轻哈了一口气。
那层水汽在照片上凝结,又缓缓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夏日的风拂过荒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却让我们感到刺骨的寒意。
“哥……”弟弟的声音发颤,“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盯着相框,相框上水痕正巧划过老妇人照片中的眼睛。
理智告诉我这只是潮湿天气造成的自然现象,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低语: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等等。”我蹲下身,用手轻轻拨开相框周围的杂草和泥土。
不知为何,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着我,想要探寻更多。
泥土很松软,似乎不久前刚被翻动过。我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指尖忽然碰到一个硬物。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褪了色的红布包,很小,用麻绳系着,就埋在相框的旁边。
“这是什么?”弟弟也蹲了下来,好奇心压过了他内心恐惧。
我解开已经有些腐烂的麻绳,展开红布。
里面包裹着一枚银戒指,戒面刻着莲花图案,旁边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黄纸。
纸上的字迹因潮湿变的模糊,勉强能够看清:
“戊寅年七月初七,水漫金山,家宅不宁。母为护家,自愿镇于此地。后世子孙若见此信,切记:每逢十二年,需以清酒三杯,艾草一束,祭于西南坡上。切莫遗忘,切莫。”
我看得后背发凉。
戊寅年正是1998年,七月初七,正是特大暴雨开始的日子。
之后没多久,李老栓的娘就去世了。
“自愿镇于此地……”弟弟喃喃重复着,“难怪李老栓家虽然被山体滑坡给冲毁了,一家人没有任何事。”
话音刚落,一阵强风突然卷起,吹得四周的杂草伏倒在地上。
手中的红布也被风刮走了,像一只红色的蝴蝶,飘向山坡西南方向。
我们不由自主地跟着红布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多米,在一棵老槐树下,红布被树枝挂住了。
这棵槐树长得异常茂盛,树干粗壮,至少需要两人合抱。
树根暴露在地表,像苍老的血管深深扎入土地。
令人吃惊的是,树根环绕的中心,有一块微微下陷的区域,寸草不生,形状恰如一个人形。
“就是这里。”我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如此肯定。
弟弟也点点头,脸色凝重:“我记得,那天我们就是在这附近看到的她。”
我们站在槐树下,四周突然安静得出奇,连蝉鸣都消失了。
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的特殊气味,可这附近根本没有生长艾草。
“清酒三杯,艾草一束……”我低声重复着纸上的嘱咐,“十二年...下一次十二年是...”
“2022年。”弟弟接话,“就是今年。”
我们同时意识到:自从那场灾难后,恐怕再没人记得这个约定。李老栓一家搬去了城里,再也没回来过。这个守护的约定,被遗忘了整整二十四年。
“她一定很失望吧。”弟弟轻声说,“守护这个家,却连个记得她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槐树树干上有些异样。
走近仔细看去,树皮上刻着几行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字迹:
“身归黄土,魂守家门。
水患不止,誓不离分。
若得香火,护尔周全。
若被遗忘,灾厄再生。”
最后四个字让我心头一紧:“灾厄再生”。
难道这些年的异常天气,老村里偶尔发生的小规模山体滑坡,都与这个被遗忘的约定有关?
“我们得做点什么。”我说。
弟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明天就是七月初七。”
第二天傍晚,我们带着清酒和艾草再次来到老槐树下。
按照纸条上的指示,将三杯酒缓缓洒在树根周围,然后点燃艾了草。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殊的香气弥漫在暮色中。
“奶奶,安心吧。”我轻声说,“以后会有人记得。”
艾草燃尽时,最后一缕青烟在空中盘旋片刻,然后缓缓散去。
一阵微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下山时,弟弟突然拉住我,指向村尾的废墟。
暮色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那儿,她不再是披头散发的恐怖模样,而是一个穿着整洁的老人家。
老人家朝我们的方向微微点头,然后身影渐渐淡去,慢慢来融入了暮色之中。
“她终于可以休息了。”弟弟说。
我点点头,心中却有一丝不安。
在纸条的另一面,我们当时并没有太在意的一行小字,此刻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镇一人,安一隅;镇失其约,祸及四方。”
这个“镇”字,究竟意味着守护,还是禁锢?
而这份安宁,又能持续多久?
远处,乌云又开始在天际聚集。
弟弟察觉到我神色不对,追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敢说出那句话,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事还没完。”
当晚我彻夜难眠,反复琢磨着那个“镇”字。
天快亮时,我终于下定决心,独自一人回到了老槐树下。
晨雾中的老槐树比昨日更显苍劲,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在雾气中如同活物。
我跪在树根旁,用手仔细摸索着那个人形的凹陷区域。
指尖触到一处异常的松动。
轻轻扒开表层泥土,我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桃木匣。
匣子已经有些腐烂了,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陈旧的黄纸。
纸上的字迹却是鲜红色的,就像是刚刚写下一般:
“以身为契,镇此地脉。若得祭祀,可保平安。然水患之根非在地,而在人。昔年改河道,毁祠建屋,触怒水君。若欲永绝后患,需于深夜子时,携此匣至村口古桥,沉于河中。”
我捧着桃木匣的手在颤抖。
“你果然回来了。”弟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看着我手中的桃木匣,脸色复杂,“我猜到你一定会回来查个清楚。”
“你看这个。”我把黄纸递给他,“我们昨天做的,并没有解决问题,问题的根源在河里。”
弟弟读完内容,倒吸一口冷气:“村口古桥?是明年就要拆除重建的那座桥吗?”
“对。”我说,“今天晚上的子时,我们就去。”
月亮被浓云遮蔽,我和弟弟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小路向着古桥走去,怀里的桃木匣仿佛有千斤重。
古桥静卧在湍急的河水上,这座三孔石桥已有百年的历史,桥墩上长满了青苔。
按照黄纸上的指示,我们需将桃木匣投入中孔下的急流中。
就在我们踏上桥面时,弟弟突然拉住我:“哥,你看河里。”
手电光照向河面,浑浊的河水中有无数苍白的手臂在舞动,水花溅起时,隐约听见凄厉的哭泣声。
“是幻觉吗?”弟弟的声音发抖。
我强作镇定:“不管是什么,我们得完成这件事。”
走到桥中央,我取出桃木匣,正要投入河中,背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住手!”
回头一看,是村里最年长的陈爷爷,拄着拐杖站在桥头。
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凝重。
“孩子们,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陈爷爷缓缓走近,“那匣子不能沉河。”
“可是这上面的指示...”我举起黄纸。
“那是个陷阱。”陈爷爷叹息。
“李老栓的娘当年并不是自愿镇守,她是被选中的祭品。沉下这个匣子,不是平息水患,而是解开另一个束缚。”
我和弟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陈爷爷指向河水:“你们仔细看,水里的不是亡灵,是被困的水族精魂。”
“当年修桥时,为了镇住它们,才选了李老栓的娘作为‘守桥人’。如今若解开这个束缚,遭殃的将是整个下游。”
“那该怎么办?”弟弟问道,“难道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
陈爷爷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八卦的布袋:“把匣子放进来。我知道一个法子,可以超度这些精魂,也释放她。”
就在这时,河水突然暴涨,浪涛拍打着桥墩,整座桥开始摇晃。
水中的苍白手臂变得更加清晰。
“快!”陈爷爷大喊,“它们感觉到匣子的气息了!”
我看看手中的桃木匣,又看看汹涌的河水,一时难以抉择。
相信黄纸上的指示,还是相信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
桥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弟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他,桃木匣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河中落去。
“不!”陈爷爷惊呼。
就在桃木匣即将触水的瞬间,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伸出水面,稳稳地接住了它。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寿衣的身影缓缓从水中升起,正是李老栓的娘。
她的面容清晰而安详,手中捧着那个桃木匣。
她朝我们微微一笑,然后将桃木匣轻轻打开,取出里面的黄纸。
那张纸在她手中化作点点荧光,飘散在夜空中。
“契约已解。”她的声音空灵而遥远,“我不再是守桥人。告诉村里人,三日之内,勿近河水。”
说完,她和那些荧光一同消散在空气中。
同一时间,河水平静下来,那些苍白的手臂也消失不见。
陈爷爷长舒一口气:“她终于解脱了,幸亏她出现的及时。若是让匣子落入水中,一切就晚了。”
“刚才水里的那些...”弟弟心有余悸。
“是被困的水族精魂,如今都自由了。”陈爷爷解释道,“她耗尽了自己最后的灵力,解开了这个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诅咒。”
三天后,河水退去,河床上露出了许多奇怪的痕迹。
村民们议论纷纷,只有我和弟弟相视无言。
我们在老槐树下立了一块小石碑,没有刻字,只画了一个莲花图案。
每逢清明和七月初七,都会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