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秋在西跨院榻上悠悠转醒时,窗外天光已近昏沉。还未等她理清混沌思绪,会心便掀帘而入,语气里满是尖刻的嘲弄:“木大小姐倒是好福气,还能在此处安睡。你该好好谢过殿下——若不是你还有用,若不是殿下肯给你机会,此刻你早该与那些姊妹一同充入教坊司,去那任人践踏、生不如死的地方了。”
木婉秋猛地抬眼,目光如淬了冰般死死盯住她。会心却浑不觉自己的话有多伤人,反倒上前半步,语气更添几分施压:“你莫要不知好歹,如今这结果,已是殿下尽力争取来的。你瞧瞧陆家人,可有一个为木家说过半句情?所以往后,你最好安分听话,莫要动半分不该有的念头,安安分分替殿下做事,才对得起你这条性命。”
说罢,会心拂袖而去,留下满室冷寂。春华见状,气得攥紧拳头,便要追出去理论,却被木婉秋厉声呵止:“站住!你去做什么?”
“她这般羞辱小姐,奴婢怎能忍!”春华眼眶通红,声音里满是愤懑,“奴婢跟她拼了!”
木婉秋缓缓从榻上坐起,往日温和的面色此刻竟无半分温度。她望向半开的房门,目光沉沉,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冰:“人要寻死,自有阎王定好的日子。急什么?”
春华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愈发担忧,虽嘴上说着“不急”,眼泪却已忍不住滚落:“可这日子该怎么过啊?虽说陆大少爷近来对小姐不同,可在木家这件事上,陆家连半句话都不肯说。若是他们肯出手帮忙,老爷和少爷们又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木婉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经此一场大变,她仿佛一夜之间通透了许多:“你以为,这只是木合辙贪墨一件事吗?先前刘家是实打实的叛乱,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便是再大的家族,也扛不住这般罪责。”
春华听了,瞬间沉默下来,只能垂着头无声落泪。
木婉秋闭上眼,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与狠厉:“说到底,是我们木家自己出了蛀虫。若不是木合辙做出这等祸事,又怎会连累一大家子人陪他受难?”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藏着一丝不敢深想的疑虑——当初见父亲时,她终究没敢问出口:那贪走的巨额银两,父亲他们当真一无所知吗?在京城这些世家大族里,能走到今日地位的,又有哪家是真正干净的?这念头如一根细刺,扎在心头,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姑娘,如今老爷少爷他们都不在京城了,以后也无人能护住姑娘,奴婢担心的又何止是这些?这种时候陆家都不肯帮我们说一句话,以后姑娘真的嫁给了陆大少爷,又怎敢信他是真心呢?”
木婉秋闭了闭眼,身子还是忍不住的轻晃,人心她也不敢再去揣测,再度睁开眼眸,眼里的水光一闪而过,她道:“父亲说的没错,在这世上我也唯有靠我自己。谁都靠不住。”
若当时听爹的话就好了,如今也不会卷入这些是非当中。
她不是没有怨恨,如果,陆太师、陆将军他们肯为爹爹说话,木家何至于到这个下场?
但是,她知道自己没那个立场去要求他们,毕竟,做错事的是木家人。
可是……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她只知道,她的至亲至爱都没了,流放,便是永世不得相见。
木家的失势,也让木婉秋的日子更冷了起来。
先前因她救陆曜,而陆曜失忆只信重她而轻忽了少夫人,这府中些个拜高踩低的奴仆纷纷倒向她,有些个私下还曾议论,这才是金玉良缘,先前那位,多少是逊色了。
如今木家轰然倒塌,木婉秋在陆家的日子可见的尴尬起来,因为,一日过去了,家中的老爷夫人们,没有一个对她的存在表态,要说先前陆夫人喜欢木婉秋,对她多有维护,而这事过后,她这个既是其母手帕交,又是自小心疼她的伯母,更是未来的婆母都不曾宽慰她半句,那些个趋炎附势的便觉木姑娘恐再难成气候了。
而这时候,怀着陆家嫡孙的少夫人又成了他们巴结的对象。
这日,两道争执的声音就传到了西跨院来。
“去去去,先前贴着这边的热乎劲儿呢?怎么今儿个不去献殷情了?反到要给少夫人送盆栽,是你的活吗?”
“哎我说你!这有你什么事啊?我自送的去,少夫人收不收是合宜院的事,你算哪根葱?要你管?”
“啧啧,我就不乐意看你们这些小人做派!你们不就是瞧不上少夫人的出身,以为木姑娘得了圣旨,将要嫁进来,将来势必会压过少夫人一头,可你们都忘了,少夫人自进陆家来,为我们争取了多少利益,就连你老娘,在陆家做了一辈子的事,被上头几个压着,做不了轻省活,也是因少夫人才有了与人公平竞争的机会,你才能吃的油光满面的在这耍心眼!”
两人说着,声势渐大,而一墙之隔,隔了半个小院落的屋内,那话也清晰入耳,春华和小怜看向姑娘,小怜急的哭,春华绷紧了嘴巴,唯有站在院子里听稀奇的会心,还有闲心笑的出来。
就在春华忍不住想要出去喝止他们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声怒斥:“敢在府上嚼舌根,你们是都想挨罚了是吧?!”
死气沉沉的木婉秋眉目一动,朝门口看过去,未过多时,就见一身穿姜黄色春裙的妇人走进来,她目光上移,落在来人的脸上,强撑着精神起身行礼。
“方夫人。”
听着她气息微弱的声音,方夫人到底还是唏嘘了,暗叹一声让她坐下,春华忙去泡茶,利索的奉上茶后,就听到方夫人说:“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同你们姑娘说。”
木婉秋抬眸看了她一眼,春华就拉着小怜,出去以后将门关上,对上会心探究的目光,扬声道:“方夫人有话同姑娘说,我等不得随意叨扰,都离远些吧。”
她不怕会心不听,这个会心,也就私底下在她们几个面前厉害厉害,如今方夫人带的仆妇都在这儿,她哪里敢放肆?
会心确实忌惮其他人,毕竟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在外,她还是个忠心不二的丫鬟。
屋内,方夫人看着木婉秋的脸色,叹息说道:“世事无常,关于你家的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再多的安慰都是虚妄,经历了这些事,你心里头必不能好受,但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排解你心中的苦闷。”
木婉秋眼里泪意上涌,她哑声道:“不曾想过,发生了这件事之后,第一个来看我的是您。”
方夫人摇摇头:“他们也不是为了避嫌才不来看你,你就在陆家,再如何避都避不过去,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他们为何到今日都对你避而不见,莫要怪他们,只是这时机总是不对,上头的戏弄人,我们这些身在局中也是没有办法。”
木婉秋双目失神,苦笑摇头:“旁人我都不在乎,但是伯母她…她如今可是厌恶我了?自我和阿曜回来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同我说过话。”
方夫人默了一默,随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问她:“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们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好好的一个孩子失去了记忆,而你……”
说到这里,方夫人顿住,许多话,并不好说,明知那件事有鬼,也明知与眼前这个姑娘有关,可很多问题都不是能问出来答案来的。
“我其实早就想来找你了。”她换了个话题,与她说道。
木婉秋看着她,有些不解。
方夫人才说:“当初你到陆家来住下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来同你说说话。”
“那时候是想劝劝你,年纪轻轻,莫要走一条死路。”
“这是何意?”
“你是个体面的姑娘,是木家的嫡女,从小就受着严苛的教育,你出生不凡,注定你的未来多彩,而你生下来,就面临许多选择。你心里清楚,任何事都不是非要一条路走到死不可,那时你刚来陆家,我就想来问你,自你们婚约解除,一年已过,你和他可见是没了缘分,那你难道就不想过自己的日子吗?”
木婉秋愣住,目光闪烁:“我哪有选择的权利,这不都是上头的人一句话?”
方夫人叹息一声:“若想成一件事不容易,但若想败一件事,会有很多的法子,上头那位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这件事,本在你的念想间,你若不愿做妾,自然有法子的。”
“……”
“妾哪有那么好?这世上哪个女子不想寻一个一心只有自己的郎君?又何必要吃那碗夹生饭,和旁人共享一个?明知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却偏要委屈自己,又是何苦来哉?”
这话若是旁人说,木婉秋没话可说,但这话从方夫人嘴里说出来,虽知她是好意,可她说这话,自己都是立身不正,何以批判他人?
“不好吗?您不也是如此?”木婉秋说了心里话,陡觉不妥,慌乱下变了脸色,“我并非讥讽您!”
方夫人摇摇头,并不在意这个,只道:“正是因为我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所以才要来劝劝你,莫要拿自己的一辈子去赌一个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