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夫人欲要开口回击之时,陈稚鱼已款步走上前来,脸上不见半分恼色,声音也依旧温温软软,却字字带着分量:“素来听闻蔡夫人是个爱说笑的长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蔡氏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没想她一个小媳妇,敢接自己这话茬,抬眼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端着笑,不露半分情绪。
陈稚鱼只是扫过她一眼,依旧浅浅笑着,那模样瞧着温顺无害,说出的话却如利刀般刮得人面皮生疼:“从前各家有宴席茶会,多是木家元夫人出面应酬,想来我家三妹妹是常见的。蔡夫人不认得她,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句话轻飘飘落地,却将“非原配”三个字的分量压得沉甸甸的,厅中几位心思剔透的夫人已暗自交换了个眼神,心里讥笑起来。
这夫人与夫人之间也是有计较的,若是正室原配,称夫人前便要冠上夫家的名字,若是后来的继室,夫姓在前,本姓在后,再加夫人二字,以做区分,只是自来都只唤本姓图方便罢。
陈稚鱼话锋一转,转向众人敛衽一笑,语气从容:“至于我,各位伯母婶娘今日之前或许生疏,今日过后,总要慢慢熟悉起来的。”
她笑得大方得体,话语中机关累累,却因她长相温和可亲,看着仿佛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可这里头谁人不是人精,哪里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
她自始至终未曾提半个“身份”,却句句都在厘清身份——她是陆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是登得上台面的原配正室,而蔡氏,连从前的宴席都没资格参加,如今却在这里说三道四。
蔡氏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握着帕子的手紧得指节发白,偏又挑不出陈稚鱼话里的错处,只能硬生生受了这记软刺。
转头对着上首的陆夫人扬声道:“陆夫人当真是好福气,这媳妇儿出身虽不算显赫,倒是伶牙俐齿得很,想来将来也能替陆家撑得起门面吧?”
这话明着是夸赞,暗地里却仍在揪着“出身”做文章,还隐隐带了几分挑衅。
陈稚鱼正要开口,陆夫人已缓缓放下茶盏,瓷杯与茶托相碰,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她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落在蔡氏身上,不紧不慢地开口:“蔡夫人这话倒是偏颇了。出身与品性、资质原是两回事,我家这媳妇自嫁进门,言行举止无一处不妥当,府里上下谁不喜爱?假以时日,自然不会辜负众人期许。”
顿了顿,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愈发平淡,却字字如针:“这人啊,若只盯着出身看,才真是可笑。有些人即便出身高门,占着那好位置,却偏生没长脑子,行事鲁莽,惹人耻笑;有些人纵是出身寻常,反倒心明眼亮,活得通透体面。蔡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不软不硬,既捧了陈稚鱼,又将蔡氏方才的尖酸刻薄尽数还了回去,更暗讽她空有身份却无见识。蔡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竟找不出半句话来反驳——陆夫人这话,分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偏又说得坦荡正大,让她挑不出半分错处。
厅中众人更是低眉垂目,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没想到,素来端庄持重的陆夫人,发起威来竟这般厉害,三言两语便将蔡氏堵得哑口无言。
厅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那份尴尬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陈稚鱼瞥了蔡氏一眼,心底早已将这不懂规矩的妇人骂了千百遍,转眸又见陆萱脸色发白,眼眶微微泛红,不由得暗叹一声——今日终究是为自家妹妹设的席面,断不能被这等人生生搅黄了。
她定了定神,缓声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今日蔡夫人是独自来的?府中的小姐们可曾同来?”
蔡氏深吸一口气,连着几次交锋都没占着便宜,此刻倒也学乖了些,知道这婆媳二人嘴锋厉害,自己讨不到好处,便顺着这台阶往下走了半步,扬声道:“蓉儿,过来见过陆夫人。”
屏风后转出个少女,正是木婉蓉。她款步上前,规规矩矩给陆夫人行了礼。方才母亲如何被陆家婆媳逼得哑口无言,她都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原是母亲自己没事找事,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此刻自然不敢再肆意妄为,乖顺了许多。
陈稚鱼望着她,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蓉姑娘的身子,如今可大安了?”
木婉蓉闻言就是一愣,转瞬才想起她说的是那日自己落水之事,忙垂眸应道:“已是许久前的事了,早已大好了,劳少夫人挂心。”
陈稚鱼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话里却带了几分意味深长:“那日你落水,可叫你嫡姐吃了好大的委屈。想来你们是亲姐妹,平日里情分定然不错,回府之后,应当好好劝劝你母亲才是。姐妹之间,原该守望相助,莫要被挑唆伤了和气,反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你说呢?”
这话既点出了木家嫡庶之别,又暗指蔡氏在其中搬弄是非,句句都往木婉蓉的心坎上戳。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禁得住这般敲打,顿时涨红了脸,喏喏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绞着帕子。
蔡氏听得这话,脸色又是一沉,却被身后的婆子悄悄拉了拉衣袖——这是在劝她见好就收,再闹下去,只会更没脸面。
她恨恨地闭了嘴,消停了下来,厅中那股剑拔弩张的气焰,总算渐渐平息了些。
陆夫人脸上漾开笑意,抬手虚点了点陈稚鱼,对众人笑道:“你们瞧瞧,我这媳妇儿就是爱管闲事。她原是个最讲理的,只是有时候像个老学究,一旦论起道理来,便不分什么亲疏远近。蔡夫人莫要同她一般见识,小孩子家的性子,您多担待些。”
这话看似是在嗔怪自家儿媳,实则句句都在为陈稚鱼圆场,又暗里将蔡氏摆在了“长辈不该与晚辈计较”的位置上。
厅中众人闻言,都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会意。心里却暗自思忖:这位少夫人看着温婉,脾气倒是烈得很,旁人不过说她一句,她便有千百句等着还回来。
只是纵有这般念头,也无人真去责怪她失了规矩。毕竟换作是谁,被人这般蹬鼻子上脸的欺辱,也断不会一声不吭。陆家婆媳一唱一和,既没失了体面,又稳稳占了上风,这份手段,实在叫人佩服。
席间一位夫人见状,笑着打圆场道:“说起来,陆少夫人的名声,咱们早有耳闻。前几日在城西‘晚香楼’吃茶,宁王妃还没口子地夸赞呢,说您家这位媳妇知书达理,行事最是妥帖懂事。”
这话一出,恰如春风拂过,将厅中最后一丝滞涩也吹散了。
陈稚鱼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指尖微松——今日这场风波,总算算是平稳落了幕,处置得还算体面。
她心里明镜似的,是时候该让旁人看看她的脾性了。无论对内对外,她是陈稚鱼,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正思忖间,抬眸时恰好撞上陆夫人望过来的目光,那眼底盛着笑意,带着几分赞许,又有几分了然。陈稚鱼心头微微一顿,旋即垂下眼帘,将那点心绪悄悄敛了去,只留一抹温柔的浅笑在唇边。
厅上的宾客渐渐散去,转入内堂赴宴。宴席早已备好,隔着几扇雕花屏风,男女分席而坐,各自热闹。
陆萱紧随陆夫人身侧,从众人面前一一走过,接受着席间的瞩目与道贺,举止依旧从容得体。陈稚鱼抬眼望去时,恰见屏风一角的小角落里,郑姨娘正坐着。她穿一身深紫色的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庄齐整,偶尔侧耳回应身边夫人的问话,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
可那双看向陆萱背影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为人母见女儿今日得偿所愿的欢喜,藏不住的亮意;又有多年来看着女儿受委屈的酸涩,沉甸甸压在眼底。
陈稚鱼望着那抹紫色身影,心头微微一顿。许是天下的母亲都一样吧,在为女儿择婿的这一日,总免不了这般百感交集。
只是……她微微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这般被母亲放在心尖上疼惜、为婚事牵肠挂肚的滋味,她从未尝过。自记事起,母亲便已不在了,纵有万千心绪,也无人可诉,无人为她欢喜,更无人为她垂泪。
纵然有舅母,那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她如今也有了身孕,期待腹中的孩子到来,更能理解一个母亲,对孩子那深刻的,复杂的感情。
屏风外传来陆萱温软的说话声,陈稚鱼回神,轻轻吁了口气,将那点怅然悄悄压了下去。
而这时,唤夏从侧门进来,她进来不过两息,蔡氏带着垂头丧气的女儿进门,到了座位上,唤夏看了她们母女一眼,借着给姑娘理衣裳的动作,垂眸低语了几句。
陈稚鱼顿住,眼眸里的温色霎时褪尽,转眼间满目沉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