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缺带着人来到帖子上写明的地方,是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高档酒楼。
这几日局势骤变,小镇上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往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经过,仿佛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沈缺带着人穿过半条街,站在了大门敞开却空无一人的酒楼前。
周围隐约有许多目光在暗中盯着他们,但抬头去看时周围却又空旷无人。
沈缺径自踏入酒楼,酒楼的掌柜颤颤巍巍地上前请他上楼。
二楼上同样十分安静,十来张桌子都空着,只有靠着窗户的一张桌边坐着青年男子。青年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中年男子,皆是精芒内气势不凡,显然都是内家高手。
青年听到脚步声,含笑看向了楼梯口。
看到出现在楼梯口的沈缺,剑眉微挑笑道:“沈指挥使,幸会。”
沈缺神色冷漠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肃王府二公子,秦召。”
青年并不否认,而是道:“请坐。”
沈缺漫步走到他跟前,却并没有坐下。他站在桌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的青年,冷声道:“肃王府好大的胆子。”
秦召笑道:“沈指挥使何必如此作色,这几日在下也见过沈指挥使的手段了。只是……沈指挥使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却不知道值不值得?”
“放肆。”沈缺斥道,淡淡的两个字却似夹带着千钧之力。
秦召本身武功也不弱,但这两个字听在他耳朵里却也忍不住心中一凛,一时间只觉得气血沸腾心神俱震。
站在他身后的中年身后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秦召身子一颤,脸上红白交错了半晌方才恢复过来。
“沈指挥使好内力,在下佩服。”秦召道。
沈缺看着他,“看来野木寨偷运矿产私铸兵器,也有肃王府的一份,肃王府这是想要反了?”
秦召却并不害怕,笑道:“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开口就想要人命啊。在下不过是偶然游历南中,碰巧遇到沈指挥使在此,想要请你喝杯酒而已。沈指挥使如此这般,是否太不讲理么?”
“偶然?碰巧?”
“不然呢?”秦召似笑非笑地道:“沈指挥使有秦某参与这什么……私铸兵器的证据?”
沈缺道:“有没有证据,等二公子随我回京见过陛下便知。”
秦召沉默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像是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几乎趴在了桌子上。
一边笑他一边抬头看向沈缺道:“沈指挥使,你该不会是以为将我带回京城,皇帝陛下就会将我当成共犯处置了吧?先前在京城发生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你明白么?”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沈缺,一字一顿地道:“莫说你没有证据,便是你将证据拿到皇帝面前,他也不敢处置我。”
这话说的实在是嚣张至极。
沈缺平静地与他对视了片刻,随手将手中绣春刀放到跟前桌上。他抬脚轻轻踢开桌边的凳子,走过去坐下与秦召平视,定定地道:“二公子若当真如此有恃无恐,又怎会来见本官?”
“南中僻静,死个把人谁也没法子。”沈缺缓缓道:“便是肃王殿下,也只能怪二公子自己喜好游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放肆!”秦召身后的中年人闻言变色,厉声斥道。
两人正要上前,却见沈缺已经拿起桌上的刀,修长的刀身在他手中转了一圈,搭在了秦召的肩膀上。
秦召并不惊慌,抬手阻止了身后的护卫。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尚未出鞘的刀,笑道:“沈指挥使何必如此,在下既然出面相请,要说的事自然是对你我都有利的。”
沈缺轻哼一声,道:“这几日二公子花招出尽,如今不过是无计可施,想要弃卒保车罢了。”
秦召叹气道:“我也未曾想到,建昌卫身为地头蛇,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他日沈指挥使若是有空,不如去西北走走,届时在下再领教沈指挥使的高明。”
沈缺平静地道:“放你走可以,你能给本官什么?”
秦召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折子,轻轻推到沈缺面前。
沈缺垂眸看着那折子,并没有伸手去碰。
秦召叹气道:“清和矿场的账册我没有,这里面是蜀王府和南诏王来往的证据,真假一查便知。”
沈缺这才翻开了那折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正是蜀王府和南诏王这几年来往的记录,时间地点以合作方式来往,甚至是每次来往的内容都写得一清二楚。
沈缺将折子一收,冷声道:“本官以为,二公子和秦睦关系不错。”
秦召无奈道:“锦衣卫消息果然灵通,我跟秦睦关系确实还不错,但……朋友再重要,也没有自己重要,不是么?在下还有要事在身,目前不想往京城走一趟,还请指挥使行个方便。”
“这些……虽然还不足以按死蜀王府,但也足够让沈指挥使在陛下面前交差了吧?”秦召道。
沈缺微微点头道:“不错。”
秦召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此,咱们便后会有期了。”
说罢秦召站起身来,口中道:“另外再送给沈指挥使一个消息,秦睦已经暗中返回蓉城了。”
沈缺毫无触动,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显然对这个并不意外。
秦召看在眼里自然心中有数,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人径自往楼下走去。
沈缺并没有跟着起身下楼,而是坐在窗边看着秦召一行出了酒楼,往小镇外走去。
显然秦召说要走,就真的立刻就走了。
“大人。”方才跟着沈缺上来,只是站在楼梯口戒备的锦衣卫绮缇上前来,有些不甘地道:“当真就这么放他们走?”
沈缺道:“陛下不想见到他。”
沈缺回想着前两日收到京城的急信,自从在蜀中发现有肃王府的影子,他就立刻传讯回了京城,前两日才刚刚收到义父的回信。
义父的回信内容很简单:陛下现在不想跟肃王撕破脸,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牵扯到肃王府。他这次蜀中之行,要对付的是蜀王。
肃王正因为前段时间的事情引得朝野上下不满,陛下召了肃王入京自辩。说是自辩实则是朝臣们想要打压肃王,陛下却要保肃王。
陛下这样的态度,让朝臣们既是不满又是不解。
打压藩王几乎是大庆几代皇帝的国策,如今好不容易抓住肃王的错处,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肃王救过皇帝的命吗?
这个时候,肃王府万万不能再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入京城了。否则只怕陛下那里也无法再强行为肃王府转圜了。
看来,肃王确实是抓住了陛下很大的把柄,让他连这样的事情都可以容忍。
沈缺垂眸慢条斯理地喝着酒,一边在心中思量着。
“将这个送回蓉城给杨公公。”半晌,沈缺方才将方才秦召给他的折子递了出去,道:“他知道该怎么办。”
“是,大人。”
野木寨
谢梧站在高墙边向下眺望,一群人正有些狼狈地退去。
今早天还没亮,野日聱和野束父子俩便带兵马前来攻打后山。只是连续进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防守的邓千户对野木寨的防御工事赞不绝口。
野日聱果然没死,没花费多少时间就和野束会合了。野日聱的残兵加上野束的一千五百兵马,合在一处大约不足两千人。两人又集合前山寨子里剩下的一些青壮男女,凑了三千人左右,在这样狭窄的地方看起来倒是有些声势浩荡。
可惜再如何声势浩荡,这地方也施展不开。
“白费力气!”邓千户志得意满地道:“也不知野日聱在这工事上花费了多少财力物力,可惜如今却是白白给我们做嫁衣。”
谢梧望着依然在不远处徘徊不去的野木寨众人若有所思。
邓千户没听到他的反应,侧过头来看他。
“莫公子,可是有什么想法?”
谢梧摇摇头道:“我只是有些奇怪。”
“怎么说?”
谢梧指着不远处的人群道:“如今局势已经明晰,无论我们能否守住,野木寨的覆灭都已经在眼前。野日聱和野束不趁着我们如今人手不足无暇顾及赶紧跑,却非要在这里攻打这几乎难以攻克的堡垒,是为了什么?”
邓千户也是一愣,道:“这……许是他们不死心?”
“但即便我们抵挡不住让他们夺回了后山,朝廷既然已经知道野木寨私铸兵器,定然要派兵围剿的。这几日野木寨损兵折将,绝对顶不住朝廷的进攻。一时让他们夺回来,又有什么用?”谢梧道。
“若我是野日聱,便立刻带着族人潜入深山,只需要躲上一年半载,朝廷的兵马自然会退了。”谢梧道:“即便朝廷不肯退走,继续派兵驻扎在这里。但只要人还在,大不了另外找个地方重新再来便是,总比和朝廷硬碰硬好。”
这也是朝廷拿南中没什么办法的原因,西南群山绵延千里,人一旦躲进去就如大海捞针。
邓千户也皱眉思索起来,好一会儿才道:“莫不是为了那个姓白的娘们?她是南诏节度使的亲妹妹,这对父子若是想要去投靠南诏人,总不能将人家的妹子给丢下吧?”
谢梧摇头,“今天他们一直都没有提起白凤。”今天野日聱父子俩在下面几次叫阵,都绝口不提白凤,着实不像是为了白凤的样子。
邓千户道:“那就是这后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但他们又如何笃定能够拿到?若是拖得久了,莫说叙南卫和越嶲卫,等会川卫援兵赶到,他们恐怕也都走不了了。”
说到此处两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谢梧缓缓道:“除非他们已经有办法了。”
“而且……花费不了多少时间。”邓千户补充道。
两人再看向不远处,已经重新整修好再次蠢蠢欲动的野木寨众人,齐声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谢梧很快再一次见到了白凤,不过一两天时间,白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她依然穿着前天晚上的衣服,因为两日没有梳洗更衣,看上去有些狼狈。脸上的脂粉早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与她如今的年纪相符合的模样。
“白夫人,又见面了。”谢梧朝她含笑道。
白凤冷眼看着他,淡淡道:“我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梧轻叹了一声,摇摇头道:“成王败寇,原本也是如此,白夫人的气节在下佩服。不过,中原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夫人可听说过?”
“你想说什么?”白凤警惕地盯着她。
谢梧道:“野日聱和野束正在攻打后山,他们想要什么?”
“哈?”白凤冷笑一声,面带嘲讽地看着谢梧道:“他们攻打后山自然是为了夺回自己的家,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教你么?”
谢梧摇头道:“不,他们攻打后山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真实意图打掩护,野木寨里一定有更重要的东西。比白凤夫人你,比整个野木寨都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凤道。
谢梧道:“你知道,你是野木寨的当家夫人,还是南诏节度使的亲妹妹,是你的到来让野木寨从一个普通的寨子,成为了这一带最强大也最富足的部落。野木寨的秘密,绝瞒不过你。”
白凤干脆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地当谢梧不存在。
谢梧眉梢微挑了一下,轻声道:“白夫人这是打算为了丈夫和儿子,牺牲自己吗?”
白凤依然不语,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谢梧轻叹了口气,道:“我一向不大喜欢太血腥的手段,如今却只能对不住白夫人了。”
她轻轻拍手,有人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那包袱里散了出来。
那人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朝谢梧微微欠身行礼后便无声地告退了。
谢梧道:“白夫人不看看么?”
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白凤忍不住侧首去看。只看了一眼,她脸色瞬间就变了,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涌了上来。
那打开的包裹里一摊零碎的血肉,血糊糊的,一片一片的肉片。中间还夹杂着两根手指和几块分辨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白凤怔怔地望着那两根手指,突然惨叫一声,“恣儿!”
她也顾不得血污,扑到了桌边伸手去抓起那手指。将那手指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满是血污的手颤抖个不停。
她猛然回头看向谢梧,已经是满脸泪水,怒骂道:“你们对恣儿做了什么?!畜生!”
谢梧微微蹙眉,轻声问道:“白夫人,只有我们是畜生,你的恣儿便不是么?”
白凤颤抖着,咬牙道:“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
“可是这个孩子早就已经会凌辱女子,虐杀奴隶了啊。”谢梧道:“据说,按照你们南中的规矩,俘虏和奴隶都不算人,他现在也不算人。”
“而且,我可没有动他一根汗毛。”谢梧道:“他现在所遭受的一切,不如说是报应?”
白凤眼神一凛,含恨咬牙道:“野戈!”
“不错,原来白凤夫人还记得我。”野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手里拎着一个血糊糊的人站在门口,面带嘲讽地看着白凤,抬手将那人扔了进来。
“恣儿!”白凤看到那人,立刻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