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舟车劳顿,马蹄踏碎了运河两岸初绽的柳烟,靖海伯陈恪一行终于抵达了烟雨朦胧的杭州城。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刻意甩开了那支彰显天使威仪的队伍——锦衣卫缇骑、礼部官员、捧着密旨的内侍,都被他勒令在城外驿站暂歇。
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靛青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斗篷,仅带着阿大等几名最精悍、也最沉默的亲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傍晚时分熙攘的杭州街市。
目的地,是常乐当年在漕粮改银风波期间购置、位于城西一处清静巷弄的陈府旧宅。
府邸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个老仆留守,见是伯爷亲至,慌忙张罗安顿。
陈恪拒绝了热腾腾的接风宴,只简单用了些清淡粥点。
他需要清醒,更需要时间。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西湖方向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与这座江南重镇的繁华交织。
然而,陈恪的心境却沉静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阿大。”
“在。”
“去,探一探总督府。胡汝贞……今晚可在府中?”
“是!”
阿大领命而去,身影如狸猫般融入渐深的夜色。
陈恪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运转。胡宗宪是聪明人,更是沉得住气的人。
严党大厦将倾的风声,想必早已如寒流般吹入这东南总督府。胡宗宪此刻,必然如同绷紧的弓弦,既忧惧于可能的牵连,又或许存着几分不甘与观望。
在礼部仪仗、圣旨煌煌降临之前,他需要一次“意外”的会面,一次没有旁观者、没有繁文缛节、能直抵核心的对话。
他要打胡宗宪一个措手不及,在对方最不设防、也最易显露真心的时刻。
约莫半个时辰后,阿大无声地返回,带来肯定的答复:“伯爷,胡总督今夜在府中值房处理公务,尚未歇息。”
陈恪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好。备马,去总督府。”
夜色已深,总督府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微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值守兵丁警惕的脸庞。陈恪一行数骑踏着青石板路而来,蹄声清脆,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清晰。
“站住!什么人?总督府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避!”一名年轻的值守兵丁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显然不认识眼前这位一身常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陈恪勒住马,并未下马,只是微微侧首,对阿大使了个眼色。阿大会意,正欲上前亮明身份。
就在这时,总督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高大魁梧、身着戎装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正是戚继光。他似乎刚与胡宗宪议完事,眉宇间带着一丝思虑,抬眼便看到了门前对峙的这一幕。
当他的目光落在陈恪脸上时,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子恒?!你……你怎么……”
陈恪立刻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示意。
戚继光何等机敏,瞬间会意。
他脸上的惊愕迅速褪去,换上了爽朗却刻意压低的声音:“哈哈!原来是子恒贤弟!稀客稀客!来浙江公干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摆酒给你接风啊!”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走到值守兵丁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是京里来的贵客,与总督大人有旧,自己人,放行吧。这里我来招呼。”
值守兵丁见是威名赫赫的戚参将亲自发话,且态度亲热,连忙收起戒备,躬身退开,脸上带着一丝尴尬和释然。
陈恪这才翻身下马,对戚继光拱手笑道:“元敬兄,公务在身,身不由己。待此间事了,定要去台州叨扰几杯,与元敬兄、志辅兄一醉方休!”
戚继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关切,也压低声音道:“好!一言为定!我在台州备好美酒等你!子恒既身负要务,愚兄就不耽搁你了,请!”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恪再次拱手,带着阿大等人,径直步入总督府大门。
那值守兵丁看着陈恪从容不迫的背影,又看看戚继光,挠了挠头,终究没敢再多问。
总督府内,回廊曲折,灯火稀疏。
陈恪对这里并不陌生,轻车熟路地穿过几重院落,径直走向胡宗宪的值房所在。越
靠近,四周越是寂静,唯有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轻微回响。
值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的烛光。
陈恪在门前略一停顿,示意阿大等人留在廊下警戒。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值房内,烛火摇曳。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胡宗宪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
他身着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凝重。
他一手执笔,快速批阅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显然已操劳许久。
案头一角,摆放着一个食盒,盖子掀开着。里面的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几乎未曾动过,米饭也只扒拉了几口,便搁在了一旁,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烛光将胡宗宪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晃动。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张的陈旧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凉透后的味道。
陈恪的目光,瞬间定格在这幅画面之上。
那位曾经在琅琊小客栈与他纵论海疆、意气风发的浙直总督,此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深陷于这孤灯下的案牍劳形之中。那碟未曾动过的冷饭,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心中的焦虑与食不甘味。
胡宗宪似乎太过专注,亦或是心神不宁,并未第一时间察觉门口的动静。
直到那声轻微的“吱呀”彻底消散,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断的倦怠和疑惑,投向门口。
当他的视线聚焦在陈恪脸上时,那双深陷的眼眸中,惊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荡开涟漪,但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了然、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甚至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他手中的笔悬停在半空,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摊开的公文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黑渍。
短暂的沉默在烛火噼啪声中蔓延。
胡宗宪缓缓放下笔,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锐利地扫过陈恪风尘仆仆的面容,最终落在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