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春末。
一支规模远超寻常、仪仗森严的队伍,离开了京城,沿着运河官道,向南而行。
队伍前方是八名骑乘骏马、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开道,眼神锐利,扫视前方,凛然不可侵犯。
其后是四名宫中内侍,骑着温顺的骡马,居中一人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明黄色绸缎严密包裹、火漆封缇的紫檀木盒,里面便是那份需亲交胡宗宪之手的密旨。
再往后,竟是四名身着青袍、头戴乌纱的礼部仪制清吏司官员,他们神情肃穆,一丝不苟,维护着天使传旨的皇家威仪与规程。
队伍的核心,是一辆宽敞坚固、装饰着靖海伯徽记的马车。
陈恪一身绯色常服,坐在车内,车窗帘幕微掀,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初春景致。
车辕上,阿大亲自驾车,目光十分的警惕。
马车前后,另有二十余名陈恪的伯府亲随家将,皆骑马佩刀,护卫左右。
如此阵仗,传一道旨意,规格之高,远超寻常。
尤其是礼部官员的随行,更透着一股“宣示恩赏、昭告规仪”的意味。
旅途漫长,运河波澜不惊,两岸杨柳渐绿。
陈恪的思绪,却如车外不断变换的风景,起伏不定。
嘉靖的用意,其实并不难猜。
他身为兵部右侍郎,即便近日“养伤”,亦有权限查阅过往的军情奏报与邸抄。
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近几月来自浙直总督府的系列公文。
与去岁同期的“捷报频传”、“倭患渐靖”相比,近来胡宗宪上奏的文书,语气虽依旧沉稳,但所陈述的情势,却微妙地变得“严峻”起来。
“倭寇残部流窜突袭,虽斩获颇丰,然其行踪愈发飘忽,难以尽歼……”
“沿海卫所兵备废弛,遇敌则溃,致使小股倭寇屡屡登岸滋扰……”
“筹饷艰难,兵士时有怨言,恐非长久之计……”
这些奏报,单看每一份似乎都情有可原,倭寇本就狡猾,边军积弊亦非一日之寒。
但将时间线拉长,其变化的趋势,却隐隐勾勒出一幅“东南复又暗流涌动”的图景。
陈恪甚至能想象到,严嵩在得知杨顺倒台、自身地位岌岌可危之时,会如何暗中向远在东南的胡宗宪传递讯息。
那讯息或许并非直白的命令,而更可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汝贞啊……东南之重,系于你一身。倭寇……不能不剿,却也不必……急于求成,毕其功于一役。边镇安宁,方显你坐镇之功,朝廷……也方能记得你的辛苦。”
这并非一定是严嵩明确指示胡宗宪“养寇自重”,但那种“维持现状、凸显重要性、以拖待变”的意味,几乎呼之欲出。
胡宗宪是能臣,也是官场中人,他不可能听不懂这弦外之音。
于是,东南的倭患,在奏报上,便从“即将平定”悄然变成了“仍需时日”、“时有反复”。
嘉靖皇帝是何等精明之人?
他或许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胡宗宪谎报军情,但他绝对能嗅到这其中的政治气息——严党在利用东南的军事压力,作为自保的筹码!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嘉靖要彻底扳倒严党,就不能不处理胡宗宪这一环。
胡宗宪手握东南兵权,是严嵩一手提拔起来的重臣,若他心怀怨望,或为保严嵩而真的在东南生出大乱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东南是财赋重地,绝不容有失。
但反过来,若贸然处置胡宗宪,东南抗倭大局由谁接手?
谁能保证平稳过渡?徐阶?高拱?他们的人未必懂军务,能镇得住场子。
一旦东南崩盘,倭寇大规模卷土重来,他嘉靖的盛世颜面、修道银钱,都将化为泡影。
所以,嘉靖陷入了两难。
他需要胡宗宪稳住东南,但又必须确保胡宗宪在他清算严党的过程中,是“自己人”,至少是“中立者”,绝不能是“反对者”。
想到这里,陈恪对自己此行的使命,已然洞若观火。
说客。
陛下派他这位刚刚立下赫赫战功、圣眷正隆、且与严党并无深厚瓜葛的靖海伯前来,根本目的就是说客!
那紫檀木盒中密封的圣旨,从随行的礼部官员规格来看,极大概率不是问罪诏书,而是厚赏!
加官?晋爵?赏赐金银?褒奖其抗倭之功?以示皇恩浩荡,陛下并未因严嵩之事而迁怒于他胡宗宪。
但这份“恩赏”,是需要前提的。
陛下需要他陈恪,在胡宗宪跪下接旨、聆听那满篇褒奖词之前,先行“说服”他。
说服他什么?
说服他认清形势:严党大厦将倾,已是必然。陛下清算严嵩,并非针对所有与严党有关之人,尤其是他胡宗宪这样于国有功的干才。
说服他做出选择——是继续背负着“严党门生”的包袱,与即将覆灭的旧船一同沉没,甚至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是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向陛下效忠,继续为朝廷、为陛下镇守东南,扫清倭患,博一个青史留名、功成身退?
说服他权衡利弊:是不负师门的私恩,还是不负君王的公义?
是不负严党的旧情,还是不负东南万千黎民百姓对安宁的期盼?
陛下这是要借他陈恪之口,替天子问出这句话,替胡宗宪做出这个抉择,然后,再由陛下通过圣旨,给予最终的“肯定”和“奖赏”,完成这场交易。
这不是简单的传旨,这是一场关乎东南稳定、关乎严党最终结局的政治谈判。
车厢微微颠簸。
陈恪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凝重。
杭州之行,真正的战场不在海上,不在倭寇,而在那座总督府的书房之内。
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手握重兵、深陷忠义与现实夹缝中、内心必然充满挣扎与计算的重臣。
说服胡宗宪,绝非易事。
这不仅关乎言辞技巧,更关乎对局势的判断、对人心幽微的洞察,以及……或许还需要一点点,对家国天下共同责任的共鸣。
队伍沿着运河,一路向南。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陈恪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江面。
说服胡宗宪,不仅是为了完成嘉靖帝的使命,稳固朝局,更是为了他自己心中那幅宏大的蓝图——开海!
琅琊小客栈那夜的长谈,胡宗宪对海疆形势的洞悉,对倭寇根源的清醒认识,以及对火器、船舰的重视,都让陈恪印象深刻。
这位总督,是真正理解海洋、理解海防的人!
他深知倭患的根子不仅在海上,更在陆上,在于国策的偏颇。
开海通商,设立市舶司,规范海上贸易,以商贸之利养强军,以强军之威靖海疆!
这是陈恪心中早已勾勒的救国良方。
然而,此策牵动利益巨大,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奶酪。
朝中阻力,可想而知。
若东南由胡宗宪这样有见识、有魄力、且手握兵权的务实派总督坐镇,开海之策推行,便有了最坚实的支点。
胡宗宪的威望、能力以及对海防的深刻理解,是推行开海不可或缺的关键力量。
但若……东南落入徐阶之手呢?
陈恪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冰冷。
徐阶代表的,是江南根深蒂固的土地士绅集团的利益。
开海?意味着巨大的财富将从土地流向海洋,从他们掌控的田赋、漕粮、丝绸棉布等传统领域,流向他们难以完全掌控的海贸。
这无异于挖他们的根基!
徐阶嘴上喊着“清流”、“为民”,可一旦掌控东南实权,他首要维护的,必然是徐家、顾家、陆家这些巨室,以及整个江南士绅集团的利益。
他们会想尽办法阻挠开海,维持甚至强化海禁,以确保土地经济的垄断地位,确保他们家族在松江、在江南的田连阡陌、富甲一方。
后世徐家汇的景象可见一斑。
如今来看,不须后世,若徐阶得势,东南沿海只会成为他们新的“徐家汇”!
土地兼并会更甚,对海贸的压制会更严苛,对试图下海谋生的百姓盘剥会更重!
所谓“清流”,不过是披着道德外衣、行兼并之实的饕餮罢了!
他们绝不会容忍开海政策动摇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士大夫的清高?那不过是遮羞布!
在真金白银、在家族利益面前,他们的嘴脸,陈恪早已看透。
因此,说服胡宗宪,让他坚定地站在皇权一边,不仅是为了嘉靖帝的清算大计,更是为了保住东南这方推行开海政策的战略要地!
保住胡宗宪这位难得的、可能支持开海的重臣!
胡宗宪的选择,不仅关乎他个人的荣辱生死,更关乎东南未来的走向,关乎大明能否打开那扇通往海洋、通往富强的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