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沉水香的青烟依旧袅娜,盘旋上升,最终无声地融化在梁柱间的阴影里。
嘉靖帝那带着刻薄讥诮的“能贪!能扒!”四个字,如同冰锥砸落在金砖地上,溅起的寒意瞬间沁透了黄锦的骨髓。
黄锦深深躬着身子,额头几乎要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因帝王威压而生的颤抖,却又混入了一丝被“看穿”后的“惶恐”与“释然”:
“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幽微……奴婢愚钝,在陛下面前,如同萤火比之皓月,竟还妄想遮掩……奴婢万死!”
他稍稍抬起一点头,脸上那惯常的弥勒佛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诚恳、甚至带着点“后怕”的敬畏表情,目光却不敢直视嘉靖,只谦卑地落在嘉靖帝袍袖下摆的云纹上。
“主子您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亮堂着呢!”黄锦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咱们大明的盐铁政策,本就是严阁老一手制定、一手执行的。这么多年下来,从两淮到长芦,从转运使到各分司大使、钞关提举,哪个位置上坐着的,不是他们严家一手提拔起来的‘自己人’?”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让这番话更深地渗入嘉靖的思绪。
“这盐铁税务,就像一棵根系庞杂的巨树,根须早已深深扎进了各地的泥土里,盘根错节,外人轻易动不得。以往派别的御史去巡税,就像是拿把生锈的钝刀去砍这巨树的主干,自然是阻力重重,能削下几片叶子、砍下三两细枝,已属不易。”
黄锦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剖析,那慈眉善目的面具彻底摘下,露出底下属于内廷第一权宦的锐利与冷酷:
“可这回不一样。鄢懋卿是谁?他是严家的人,手里拿着的是严阁老亲自赐下的‘尚方宝剑’!他去的不是别人的地盘,是回他们严家自己的‘自留地’!他巡的不是外面的税,是收他们自家地里的‘租子’!那些下面的官儿,哪个敢不卖力?哪个敢藏私?自然是倾其所有,把能刮上来的油水,加倍地、拼命地往上送!这才能显出鄢大人的‘能耐’,显出严阁老的‘威风’不是?”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严党对盐铁命脉那令人窒息的控制力。
最后,黄锦的声音变得更轻,却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向嘉靖帝内心最敏感的区域:
“说句诛心的……主子,这情形瞧着,倒像是……咱们大明国库的钥匙,不在户部,不在陛下您的手里,反倒是……牢牢攥在他严家的手心里了。他们想往国库里放多少,才能放多少。这……这成何体统啊!”
这番话,堪称告状艺术的巅峰。
开头先捧嘉靖“圣明烛照”,给了皇帝台阶,维护了帝王尊严——不是陛下您被蒙蔽,是您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隐而不发。
中间客观描述严党对盐政的掌控,看似陈述事实,实则句句惊心,将严党的势力描绘成一个近乎独立的“国中之国”,其庞大的控制力令人不寒而栗。
最后图穷匕见,用“国库钥匙”这个无比尖锐又极其形象的比喻,彻底点燃嘉靖帝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关于权力独占的神经!
这不是简单的贪墨,这是窃国之器!是僭越!是对皇权最根本的挑衅!
嘉靖帝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喜怒。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古井寒潭,倒映着黄锦谦卑的身影和袅袅的青烟。
他捻动玉珠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只是用指腹缓缓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颗温润微凉的玉珠。
黄锦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心上。
他当然知道严党贪,甚至默许、纵容他们贪。因为他需要严嵩这副白手套去干脏活,去替他捞钱,去平衡朝局。贪墨的钱,最终大部分还是流进了他的内帑,支撑着他的修道和奢靡。
但他默认的“贪”,是有底线的!是在他掌控下的“贪”!
而如今,黄锦描绘出的这幅图景——整个帝国的盐铁命脉,竟似完全被严家掌控,税收多寡竟似由严家决定——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线!
这不再是手套,这是想要长出自己脑袋的怪物!是试图篡夺本该由帝王独掌的经济命脉!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在他心底缓缓凝聚、盘旋。
但他依旧没有立刻发作。
帝王的心术,让他习惯于在最愤怒的时候,反而展现出极致的冷静。
他敏锐地察觉到,黄锦的话虽然尖锐,但似乎……仍有所保留。
这老奴才,铺垫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实”,绝不会仅仅为了得出一个“钥匙在严家手里”的结论。
嘉靖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黄锦低垂的头顶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催促:
“大伴。”
这两个字一出,黄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朕让你直说。”
嘉靖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
“把你想说的,没说完的,一股脑儿,都给朕倒出来。朕,赦你无罪。”
这一声“大伴”,是提醒,也是最后的通牒。它唤起了主仆间数十年的默契与信任,也彻底撕开了最后那层客套的薄膜。
黄锦知道,火候到了。
再藏下去,就是他自己不识抬举了。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后,他以一种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悲壮意味的姿态,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了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和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狭长信封。
那信封看似普通,但封口处一个暗红色的、独特的飞鱼纹印戳,却昭示着它非同寻常的来源——北镇抚司指挥使陆炳的密报!
黄锦双手将这份密报高举过顶,呈到嘉靖帝面前,声音变得无比沉凝,带着一种揭开最终谜底的决绝:
“主子……这是北镇抚司陆炳陆指挥使,动用麾下最精锐的‘暗影’,历时月余,多方查证,方才得来的……铁证!”
嘉靖帝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份密报上,眸中深处那潭古井,终于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
黄锦的声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丧钟敲响:
“据陆指挥使密报,鄢懋卿此行,明面上追缴入库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实则……实则其沿途威逼勒索、巧立名目,从各地盐商、官吏手中,狂敛白银总额……高达六百二十万两!”
饶是嘉靖帝已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数字,瞳孔也是骤然收缩!
六百二十万两!比他明面上交出来的,几乎翻了一倍!
黄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露惊天黑幕的颤音:
“其中,那未曾录入官账、被他与严世蕃私下分肥、秘密藏匿于江西分宜严家老宅及丰城鄢家私库的……便有二百七十万两之巨!”
“二百七十万两……主子,那是二百七十万两雪花白银啊!就这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进了他们严、鄢两家的私囊!他们……他们这是将主子您的江山,当成了他们予取予求的私库!将陛下您的恩宠,当成了他们贪赃枉法的护身符!”
“此等行径,已非贪墨……实乃窃国!”
最后四个字,黄锦几乎是泣血而出,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
砰!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精舍内回荡。
嘉靖帝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沾满了血污和罪恶的密报。
他的手指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但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修道之人的平和超然,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立刻拆开火漆,只是用指尖感受着那信封的厚度和里面纸张的质感。
精舍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沉水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黄锦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嘉靖帝的目光从密报上缓缓移开,再次投向窗外。
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雀鸟在枝头嬉闹。
然而,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倒映的却仿佛是严嵩那张老迈而虚伪的脸,严世蕃那嚣张而贪婪的嘴脸,以及鄢懋卿那副“能干”的皮囊下,疯狂吮吸帝国血液的狰狞面目。
还有……那二百七十万两白花花、冰冷刺骨的银子。
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
仿佛暴风雪来临前,最后那片刻死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