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府邸的书房,檀香氤氲。
几位清流核心人物围坐品茗。
一人放下茶盏,低声道:“鄢懋卿此行,声势浩大,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入京,严党气焰复炽啊。”
徐阶眼皮都未抬,只轻轻吹着茶盏中的浮沫,声音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回光返照罢了。银子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严嵩父子此番竭泽而渔,看似烈火烹油,实则引火自焚之相已显。”他啜了一口茶,才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稳,“此时去碰,只会溅一身腥血,徒惹圣上不快。让他们再蹦跶几日,自有其取死之道。”
众人心领神会,皆是垂目颔首。
他们明白徐阶的意思——隐忍,静待。
严党如今看似风光,但那泼天的财富背后,每一锭银子都浸透了盐商的血泪和地方官员的怨气,更是架在火上烤的绝佳靶子。
只待时机成熟,这靶子自然会被人射穿。
此刻出手,非但无功,反会被视为搅局者,坏了陛下“享用”这笔横财的兴致,实属不智。
与此同时,数匹快马在夜色中悄然驶入京城,马蹄裹布,悄无声息地没入北镇抚司幽深的门洞。
陆炳的值房内,烛火通明。他并未休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个风尘仆仆、面容精悍的汉子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沉重的铅盒,盒口以火漆封缄,上书一个暗红色的“密”字。
“禀指挥使,卑职等幸不辱命!鄢懋卿所敛私银,两条暗线,一路入江西分宜,一路入丰城,经手人、交接地点、藏匿库房、所涉数额,皆已查实,尽录于此。为求铁证如山,卑职等蹲守至其最终入库,确认无误,方迟归数日,请指挥使责罚!”汉子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陆炳接过铅盒,掂了掂分量,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仿佛蕴藏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挥了挥手:“下去歇息,你们做得很好。”
虽迟归几日,但这正是他需要的!
陆柄要的不是捕风捉影的线索,而是如山铁证!
鄢懋卿和严世蕃的棺材钉,此刻已牢牢钉死在这盒子里。
铅盒被小心地置于陆炳案头最深处。
他没有立刻开启,而是望向精舍的方向,眼神幽深。
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这份铁证发挥最大威力的时机。
————
翌日,精舍内气氛尚算平和。
嘉靖帝心情似乎不错,正翻阅着几份关于往年巡盐御史追缴税款的奏报,以及户部存档的盐税记录。
他宽大的袍袖内,紧贴小臂之处,藏着一份由陆炳心腹“暗影”星夜兼程送回、刚刚递到他手中的密报卷宗——上面清晰地记录着那二百七十万两私银的流向、藏匿地点以及确凿的物证人证。
他选择此刻沉默,并非犹豫,而是在精确计算。
严党如日中天的表象他看得分明,但嘉靖帝那颗深不可测的心,才是决定乾坤的关键。
这份密报是足以将严嵩、严世蕃、鄢懋卿一同打入万丈深渊的铁证,但这恰是最危险的时刻。
禀报此等惊天巨案,时机、语气、甚至每一个停顿都关乎生死——不仅是严党的生死,也可能关乎他自己的生死。
嘉靖帝看着看着,眉头却微微蹙起。他放下奏报,目光投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忽然,他像是随口一问,目光却锐利地扫向黄锦:
“黄锦。”
“奴婢在。”黄锦立刻躬身趋前。
“你说……”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鄢懋卿,怎么就能一次性收上来这么多银子?三百五十万两……历年巡盐御史,能弄回来三五十万已是难得,他倒好,翻了十倍不止。”
黄锦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瞬间堆起那惯常的、带着十二分谄谄媚与赞叹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哎哟,我的皇爷!这自然……自然是因为鄢懋卿鄢大人实乃难得的干才,精明强干,手腕了得,又深谙盐务之道,加上有严阁老和小阁老在朝中运筹调度,上下同心,方能不负圣恩,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啊!真真是……”
“行了行了!”嘉靖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像驱赶苍蝇般打断了黄锦滔滔不绝的奉承,语气带着一丝刻薄的讥诮,“老滑头!是不是想跟老祖宗一起去守皇陵了?跟朕这儿打马虎眼?”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寒潭,死死锁定黄锦瞬间僵硬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
“他能干什么?能干个屁!要朕说,他顶多是——能贪!能扒!”
“咝——” 黄锦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陛下这脱口而出、毫不掩饰的“能贪!能扒!”四个字,如同黑夜中的惊雷,瞬间照亮了嘉靖帝心底对严党最真实的态度——那绝非倚重,而是深藏的厌恶与即将到来的清算!
这已不是猜疑,而是赤裸裸的定论!
陛下心中,严嵩父子连同他们的爪牙鄢懋卿,早已被打上了“贪鄙扒皮”的烙印,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和足够分量的理由,将他们彻底碾碎!
黄锦的心头瞬间雪亮,再无半分犹豫。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么……他眼中最后一丝对严党的忌惮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深深地、深深地躬下身去,几乎将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与一种心领神会的顺从:
“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幽微……奴婢……万死!”
垂下的眼帘深处,冰冷一片。
严党?你们的死期,到了。
而他黄锦,将是那个递上最后一把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