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闭合,陈恪的皂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精舍的不同——没有往日浓郁的龙涎香,唯有沉香木的幽淡气息在殿内盘旋,像一条蛰伏的蛇,悄无声息地钻入鼻腔。
黄锦的拂尘在殿角轻轻一晃,老太监的身影便隐入阴影。
陈恪的目光穿过重重纱帐,嘉靖的轮廓在深青色帐幔后若隐若现,如同雾中看花。
徐阶与张居正分立两侧,绯色官袍上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见他进来,二人的低语戛然而止,仿佛被利刃截断。
\"臣恭请圣安。\"
陈恪的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上,前额触地的瞬间,冰凉的金砖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般震动。
精舍内静得可怕,唯有铜鹤香炉中沉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朕安。\"
嘉靖的声音从纱帐后飘来,如同云端垂落的丝线,轻得几乎要被呼吸声淹没。
陈恪却在这虚无缥缈的语调中捕捉到一丝异样——今日的嘉靖,比往常更像个修道之人,连声音都仿佛褪去了尘世烟火气。
\"陈卿,起来吧。\"
陈恪起身时刻意放缓动作,借着整理衣袍的间隙,将精舍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张居正垂眸而立;徐阶唇角挂着万年不变的慈笑;而纱帐后的嘉靖,只能看见一抹盘坐的虚影。
\"方才徐阁老对你赞不绝口。\"
嘉靖突然开口,惊得香炉青烟微微一颤。
陈恪的脊背瞬间绷紧,官袍下的肌肉如同拉满的弓弦。
\"称你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嘉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像在吟诵青词,\"可见陈卿成长之快。\"
陈恪的舌尖抵住上颚,一股铁锈味在口腔蔓延。
他方才咬破的舌尖渗出鲜血,疼痛让思维愈发清明。
这话听着像夸赞,实则是淬了毒的软刀子。
徐阶这招\"明褒实贬\"用得炉火纯青,历史上徐阶对付严世蕃时也是这般先在嘉靖面前夸其\"精明强干\",转头就让御史弹劾他\"恃才弄权\"。
三个呼吸的时间足够陈恪想透其中关窍。
他近来拉拢严世蕃是真,结交高拱也是真,但这些全是奉旨行事。
徐阶这老狐狸八成是嗅到什么风声,又不敢直接质疑皇帝决策,便拿自己这个马前卒开刀。
而嘉靖转达徐阶的话,则是提醒陈恪,任你本事再大,在这风浪中,也唯有朕能护住你。
\"臣惶恐。\"陈恪向前半步,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青砖,\"总是陛下圣明烛照,臣不过照本宣科,岂敢当'长袖'之说?\"
陈恪的嗓音比平时低了三分,这是他在多次面圣过后琢磨出的技巧——过清亮的声线会显得轻浮,过沉闷则易显老气。
此刻这恰到好处的音调既能彰显忠诚,又不会让皇帝觉得是在刻意表功。
纱帐突然无风自动。
陈恪知道那是嘉靖在调整坐姿,这位修道皇帝总爱用这些玄虚手段来震慑臣子。
\"照本宣科\"四字用得精妙——既暗示自己一切行动皆出圣意,又暗指徐阶的指责毫无新意。
徐阶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但面上仍不显风云。
这个年轻人,竟将他精心布置的软刀子轻飘飘卸去了力道。
更妙的是,陈恪言语间还将功劳全归嘉靖,让他后续的可能的攻势无从下手。
但他毕竟是内阁次辅徐阶,对陈恪的一招软刀子也只是顺手而为,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
嘉靖的身影从帐后缓步而出,青白道袍的下摆随窗隙渗入的秋风微微扬起,如同仙人踏云而来。
他面容清瘦,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常年半阖的眼此刻微微睁开,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又深不可测。
他踱步的声响在寂静的精舍内格外清晰——皂靴踏过青砖,每一步都似有节奏,不疾不徐,仿佛在丈量这片属于他的天地。
走到陈恪面前时,嘉靖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在陈恪低垂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分。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满意,几分玩味,仿佛在欣赏一件亲手雕琢的玉器。
随后,嘉靖的视线转向徐阶。
这一眼,意味深长。
他的眉梢轻轻一挑,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仿佛在说:看吧,朕亲手栽培的年轻人,丝毫不逊于你悉心调教的弟子。
徐阶垂首而立,慈眉善目的表情纹丝不动。
嘉靖的目光最终扫过张居正,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却足以让这位兵部左侍郎的背脊绷得更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