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初十·中秋前夕
暮色已深,靖海伯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
陈恪指尖轻点墨迹未干的名单,目光在纸上游移,时而停顿,时而掠过。
高拱送来的这份名单,几乎囊括了清流一脉最得力的干吏——务实者、精算者、善谋者,甚至还有几个曾在一起共事过的能员。
可他的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海瑞。”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在纸面上轻轻一划,墨迹晕开,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
他太了解海瑞了。
那个在浙江漕政改革时,敢当着他的面,质问“为何不彻查到底”的七品县令;那个在粮商案后,冷冷丢下一句“祝大人官运亨通”的刚直书生。
海瑞不会理解他的权衡,不会认同他的妥协。
在陈恪的棋盘上,海瑞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可现在的局势,需要的不是劈开一切阻碍的锐利,而是能在暗流中游刃有余的韧性。
“现在用你,只会让你撞得头破血流……”陈恪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笔搁在砚台边缘。
他望向窗外,夜色如墨,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悬在天际,清冷的光辉洒在庭院里,映出斑驳的树影。
朝堂上的风评,他并非不知。
在清流眼中,他是“严党第二”,是嘉靖敛财的爪牙;在严党口中,他是“清流暗桩”,是搅乱朝局的祸水。
可谁又在意他做过什么?谁在乎苏州城外那数千农家子因他的新军免于倭寇屠戮?谁记得浙江漕粮改银后,百姓不必再为虚耗的损耗多缴一粒米?
官僚们不在乎。
对他们而言,百姓只是奏折上的数字,是税册里的条目,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注脚。
可他在乎。
所以他必须在这盘棋局里继续走下去,哪怕背负骂名,哪怕被海瑞这样的清流视为与严党同流合污之辈。
严党如今困于万寿宫重建,四处搜刮银两,无暇他顾;清流则忙于与鞑靼交涉,标榜自己的“为国为民”。
而他——陈恪,在这潭浑水中,肆无忌惮地摸鱼。
他的动作,朝堂上下不可能看不见。
可他们只能装作看不见。
因为他的身后,站着大明最不可撼动的巨人——嘉靖皇帝。
笔尖重新蘸墨,陈恪在名单上勾画出几个名字,最终,海瑞的名字被轻轻划去,却未彻底涂抹,只是在一旁留下一点墨渍,似是不舍,又似是留待来日。
“姑爷。”
门外,阿大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断了陈恪的思绪。
他抬头,烛火映照下,眸中思绪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
阿大做事向来有分寸。
自从陈恪吩咐过\"书房办公时勿扰\"后,除了常乐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头,就只有阿大会在有要事时才会叩门。
\"进来。\"陈恪放下毛笔,声音平静如水,\"何事?\"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阿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宫里来人了,\"阿大抱拳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召姑爷面圣。\"
陈恪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
献俘大典。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今日在兵部议事时,张居正还特意提起此事,说什么\"子恒公务繁忙,此事就由在下代劳\"云云。
当时陈恪面上不显,心中却已了然——这位兵部左侍郎分明是要借机揽权,生怕自己再立新功。
\"知道了。\"陈恪起身,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风,\"备轿。\"
阿大躬身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
月光如水,将树影投在地上,斑驳如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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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的小算盘,陈恪看得一清二楚。
兵部尚书空缺已久,由左侍郎张居正暂代部务。
这位清流干将怕是做梦都想转正,哪怕机会渺茫,而献俘大典这等露脸的差事,自然不能让他陈恪再抢了风头。
\"想得美。\"陈恪轻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他太清楚张居正的野心了,这位同僚看似沉稳,实则锋芒内敛,一旦让他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自己的火药局计划必将受阻,甚至前功尽弃。
陈恪整了整衣冠,玉带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然张居正想玩,那就陪他玩到底。
\"穿越者守则第二百八十二条:\"陈恪在心中默念,\"当同僚试图蚕食你的权力时,请记住——最好的防御是让他自顾不暇。\"
靖海伯府的正厅前,一顶青呢官轿已备好。
轿夫们垂手而立,静候主人到来。
陈恪大步穿过回廊,绯色官袍的下摆随风轻扬。
阿大紧随其后。
正厅门口,一个身着褐色贴里的太监正焦急地踱步。
见陈恪出来,连忙上前行礼。
\"奴婢参见靖海伯!\"
陈恪目光一扫,认出了来人——吴练,冯保的心腹太监。
圆脸上堆满笑容,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精明。
知乎收藏夹《明代宫廷礼仪》自动翻开:【传旨太监若站立不坐,往往意味着事态紧急】。
陈恪从袖中摸出五两碎银,动作娴熟地塞入吴练手中:\"吴公公辛苦。不知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吴练手腕一翻,银子便消失不见。
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伯爷放心,皇爷开心着呢!这会子正在召见徐阁老和张侍郎。\"
陈恪瞳孔微缩。
陈恪瞳孔微缩,徐阶和张居正也在?这场面圣的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他面上不显,只是微微颔首:\"多谢公公提点。\"
吴练笑眯眯地退后一步:\"伯爷客气了。轿已备好,请伯爷随奴婢入宫。\"
陈恪登上官轿,轿帘落下的瞬间,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徐阶与张居正同见嘉靖,绝非巧合,这两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锐意进取,与自己联袂入宫,皇上必有深意。
轿子缓缓前行,陈恪靠在柔软的靠垫上,指尖轻叩扶手。
是献俘大典的人员安排?还是兵部尚书的人选?亦或是...火药局的归属?
种种可能在脑海中闪过,又被一一排除。
轿外,京城的夜色如墨。
偶尔有灯笼的光透过轿帘缝隙照进来,在陈恪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西苑的朱漆大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门前侍卫见是靖海伯,连忙让开道路。
陈恪行至精舍前,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带着宫中特有的檀香与丹药混合的气息。
\"伯爷到了!\"吴练尖细的嗓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陈恪整了整衣冠,目光扫过门前跪伏的几名官员。
那些人低着头,官袍下摆铺在地上,如同几尊石像。
他正欲上前跪在队尾排队,体现自己的高素质,精舍的大门突然打开,黄锦圆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哎哟喂!靖海伯可算来了!\"黄锦小跑着迎上来,拂尘在臂弯间晃动,\"主子都问了两回了!\"
陈恪刚要行礼,黄锦已经一把扶住他的手臂:\"伯爷快别多礼,随咱家进去吧!\"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抬起头,目光如刀般刺向陈恪,丝毫不掩饰。
那些眼神中有嫉妒,有愤怒,更多的是不甘。
陈恪无奈地耸耸肩,跟着黄锦走向精舍。
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冷哼,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伯爷别在意,\"黄锦压低声音,\"那几位都是来求见的,皇爷今儿心情好,说要一并见了。\"
陈恪微微颔首,心中却掀起波澜。
嘉靖同时召见这么多重臣,所图必然不小,徐阶、张居正,再加上自己...这阵容怎么看都像是要商议军国大事。
但这位皇上的行事作风,就连陈恪,也未必能猜的准确。
精舍的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秋夜的凉风隔绝在外。
陈恪眯起眼,适应着室内昏暗的光线。
\"穿越者守则第二百八十四条:\"他在心中默念,\"当你即将面对未知的棋局时,请记住——观察永远比冒进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