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元年,腊月,辽东,黄龙府。
凛冬已至,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辽东苦寒之地。天地间一片苍茫,灰白色的原野上,枯草瑟瑟,唯有光秃秃的白桦林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呜咽。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仿佛要将这片饱经战火与苦难的土地彻底冻结。
黄龙府城内外,更是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寒意之中。这寒意,不仅来自天气,更源于人心的绝望与愤怒。今年秋旱,收成大减,仓廪空虚,米价飞涨。寻常百姓家已是炊烟难继,而城外那些归附不久、本就生计艰难的女真各部,更是陷入了饥寒交迫的绝境。
黄龙府衙,后堂暖阁。
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知府张能一身簇新的紫羔皮裘,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肥胖的脸上泛着酒足饭饱后的油光。他眯缝着眼,听着下首一名师爷模样的男子,唾沫横飞地禀报着城外女真各部请求开仓放粮、赈济饥荒的联名请愿书。
“… … 大人,那些野人头领聚在城外,言辞激烈,说什么若再不放粮,就要… … 就要硬闯官仓了!您看这…”师爷一脸忧色。
张能却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挥了挥肥厚的手掌,打断道:“闯官仓?就凭他们那些饿得打晃的泥腿子?哼!一群不知王化的蛮子!前几日完颜部进献的那批东珠和貂皮,你可看到了?那成色!那才是懂事的人!你告诉那些叫花子头领,想要粮食?可以嘛!拿皮毛、拿人参、拿战马来换!按市价… … 不,按战时价!咱们军库里,不还有不少换下来的旧弓弩、皮甲嘛?一并作价给他们!咱们这是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哈哈哈!”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肥肉乱颤。于他而言,这辽东苦寒之地,唯一的乐趣便是这无尽的权钱交易。他将朝廷运来的赈济粮饷高价倒卖,将淘汰的军械甚至偷偷将部分制式兵器,以天价“出售”给看似恭顺的完颜等大部,从中牟取暴利,赚得盆满钵满。至于那些小部的死活?与他何干!他深信,只要手握重兵(虽然多是些被他克扣军饷、士气低落的老爷兵),又有完颜这样“懂事”的大部“支持”,区区饥民,翻不起大浪。
一旁侍立的张家衙内,更是趾高气扬,接口道:“父亲说的是!前儿个我看上一个猎户家的闺女,那家老货竟敢推三阻四!真是不识抬举!回头就让王押司带人去,锁了那老货,看那丫头从不从!”言语间,视法度如无物,视百姓如草芥。
张能听了,非但不斥责,反而捻须笑道:“我儿喜欢,便是她的造化。些许小事,自行处置便是,莫要闹出人命就好。” 其骄奢淫逸、无法无天,已至如此地步!
城外,女真各部聚居地。
寒风呼啸,破旧的皮帐难以抵挡严寒,帐内孩童饥寒交迫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各部头领聚在一处,面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屈辱与愤怒的火焰。
“张能这狗官!贪得无厌!竟要我们用救命的口粮去换他那些破铜烂铁!”
“还有他那儿子!强抢我部中女子!此仇不共戴天!”
“完颜部那些软骨头!只会舔宋人的靴子!用我们的血汗去换他们的富贵!”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冻死饿死!反了吧!”
绝望的怒吼在寒风中低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此时,一队人马顶着风雪,疾驰入城。 为首者,乃新任辽东路转运使——沈括(注:此沈括不是历史上那个沈括,实则应为虚构角色)。此人乃陈太初当年一手提拔的干吏,精通实务,为人刚正,深知辽东乃边防重地,民族关系复杂,处理稍有不慎,便酿成大祸。他接到密报,知黄龙府局势危急,日夜兼程赶来。
沈括入城,不及歇息,立刻召见女真各部头领。简陋的官邸内,炭火微弱,气氛却比室外更加冰冷。头领们群情激愤,将张能父子贪腐枉法、倒卖军资、欺压部众、见死不救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血泪控诉!
沈括越听,脸色越是阴沉,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他深知这些指控绝非空穴来风,张能之昏聩贪酷,他早有耳闻,却未料到竟至如此地步!此獠不除,辽东必乱!
然而,他更知此事牵涉甚广。张能虽蠢,却是朝廷正式任命的知府,背后亦有汴梁的靠山。且辽东局势微妙,女真各部并非铁板一块,完颜部实力最强,态度暧昧,若处理不当,反而可能被其利用。
他强压怒火,沉声道:“诸位头人所言,本官已悉知。朝廷绝不会坐视贪官污吏祸害边陲,苛待归附之民!然,此事需依律法而行。本官即刻行文安抚使司,请完颜安抚使共同处置,必定给诸位一个公道!” 他试图将事情纳入官方渠道,平稳解决。
次日,安抚使完颜宗翰(虚构名)应邀而至。 此人老谋深算,是女真旧贵族,归附后表面恭顺,实则一直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他对张能的胡作非为,实则乐见其成!有这样一个蠢货在台上疯狂拉仇恨,替他瓦解各部对宋廷的信任,岂非天助我也?
安抚使衙署内,气氛诡异。完颜宗翰端坐上首,面色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悲天悯人。他听着沈括陈述,又“耐心”听取各部头领的控诉,时而点头,时而蹙眉,表演得滴水不漏。
最后,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激愤的头领们,声音沉稳而带着威严:“张知府所为,确有不当之处!本安抚使定会据实上奏朝廷,严加参劾!” 先冠冕堂皇地定下调子,随即话锋一转,“然,聚众围城,胁迫官府,此乃大忌!尔等即刻散去,所需粮秣,本安抚使会设法从府库中协调部分,暂解燃眉之急。至于其他… … 需待朝廷旨意,依律办理!”
一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轻描淡写,将张能的滔天罪行化为“不当”,将女真的合理诉求斥为“胁迫”,最后用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和空头承诺,企图平息事态。既全了官场面子,又进一步离间了女真各部与宋廷的关系,更保住了张能这个完美的“搅屎棍”。
张能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连忙点头哈腰:“安抚使大人明鉴!下官… … 下官一定改过!一定改过!粮草… … 粮草下官这就去筹措!” 他只觉得完颜宗翰真是天大的好人,帮自己解了围。
衙署外围,人群中,四名身着普通皮袄、却难掩彪悍之气的汉子,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 其中一人,身材异常高大,虎目圆睁,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正是牛大眼。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沮丧:“操他娘的!老子当年跟着王爷,血染黄龙府,死了多少好兄弟,才把这辽东打下来!就指望能安安稳稳!现在倒好!全让张能这头蠢猪和完颜家这帮笑面虎给败完了!这特么比打输了还憋屈!”
他身旁的诸葛不亮、陈忠和与岳雷,亦是面色铁青,眼中怒火中烧,却只能死死忍住。
署内,沈括看着完颜宗翰那精湛的表演,看着张能那副谄媚愚蠢的嘴脸,再听听门外隐约传来的、部下牛大眼那压抑的怒吼(他依稀可闻),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 他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面已是一片冰冷的绝望。
他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病灶已深,非一剂猛药可救。张能该死,完颜宗翰更毒!而这大宋的边政,早已从根子上烂掉了!除非… … 除非能有雷霆之势,彻底清洗,换上一套全新的筋骨!
他仿佛能看到,在这看似平息的风波之下,更加汹涌的暗流正在汇聚,更大的叛乱已在酝酿。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流求所在,是陈太初所在。他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泣血般的呐喊:
“王爷啊… …”
“您… … 究竟何时才归来?”
“这疮痍满目的江山…”
“这无可救药的朝廷…”
“往后…”
“究竟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