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沉默地抽完最后一口烟,突然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皮箱,掀开盖子,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套日军制服和整套\"宫本健一\"的证件,甚至还有一张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眼与程墨白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那道从眉骨贯穿到下巴的伤疤。
\"这倒霉鬼是日本国内防疫给水部的中尉,千里迢迢来南京混个战绩,上周刚来,还没报到就晚上出来寻欢作乐在挹江门吃了我一枪,尸体被我丢进下水道发烂,证件和武器归了我。\"老周用烟头烫了烫证件上的照片边缘,\"你右脸的伤倒是省事了,就说是在上海战役挂的彩。\"
程墨白一言不发摸索着戴上木箱里的那副圆框眼镜,冰凉的金属腿架在结痂的伤口上,疼得他倒吸冷气,镜片上特意留着几道划痕,正好遮住他最具辨识度的琥珀色瞳孔。
一周以后,程墨白穿着崭新的日军翻译官制服站在卫生部大楼前,右眼的伤疤被眼镜遮住,胸前的\"宫本健一\"名牌在阳光下泛着一丝冷光,大楼门口处,两名日本兵正粗暴地推搡着几个中国劳工,其中一人因为走得慢了些,被枪托砸中后背,痛的差点跪在地上。
\"您是宫本先生?\"一个十分温和的日本声音从程墨白身后传来。
程墨白转身,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日本少佐军官,也和他一样戴着圆框眼镜,面容和善得与周围残酷环境格格不入。
\"您好,我是石井部队的松本清张,也是一个月前来这里报到。\"军官微微鞠躬,\"听说您刚从国内调来,负责协助我们的医疗档案整理工作。\"
程墨白回礼,注意到松本白大褂袖口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是的,我是宫本,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松本少佐45度角仰望蓝天,“宫本君,您看,南京的天空是多么的明媚,我在满洲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么蓝的天了。”
“松本君,我们大日本京都的蓝天白云一样不输给南京呀。哈哈哈!”程墨白忍着恶心和松本周旋。
“宫本君,您说的不错呀,我去过京都,真是不错的地方,不过我们小川也是不错的。”松本开怀大笑。
松本带着他进入大楼,守门的日军士兵立正向二人行军礼,全然没有了刚才对中国劳工的傲慢和嚣张,大楼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经过一扇半开的手术室门口时,程墨白瞥见里面几个穿防护服的人正在解剖一具中国战俘的尸体,一堆堆内脏被整齐地排列在托盘上,程墨白杀心顿起,脸上却毫无破绽,还保持着微笑表情。
\"那是防疫给水部规定的每日例行检查。\"松本顺着他的视线给他解释,\"南京现在的卫生状况很糟糕,死的人太多了,我们必须防止瘟疫在皇军中蔓延开来。\"
在松本视线看不见的位置,程墨白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认得那个躺在解剖台上的年轻面孔,是他营里的传令兵小王,突围前还给他送来最后一壶水,总是笑着谈论他母亲做的煎饼卷大葱,多次邀请程墨白打完仗去他家里尝尝。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哥特式钟楼投下一道斜长的阴影,将临时医院的白布帐篷笼罩在昏暗之中,林雪此刻正跪在一排药品架前,手指轻轻拂过所剩无几的磺胺药瓶,瓶身上的德文标签已经磨损得难以辨认,她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发黑的血迹,袖口磨出的毛边像锯齿般参差不齐,却依然保持着医者特有的整洁,这是她在这座沦陷城市里最后的尊严。
窗外突然传来日军制式皮靴踏碎路面积冰的声响,夹杂着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蹩脚日语哭喊:\"お愿いします!放してください!(求求你!放了我吧!)\"林雪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清点药品,三个月来,这样的声音已经成为安全区的背景音,她早已学会用手术器械碰撞的金属声来掩盖自己急促的呼吸。
\"林医生,这批新到盘尼西林请您登记!\"年青护士小李抱着个印有\"武田制药\"字样的木箱进来,十八岁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女孩左颊新添了一道淤青,制服领口被撕开过又匆忙缝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蜈蚣,林雪摸了摸她脸颊的新伤,小李不自觉的皱了一下眉头。
林雪接过沉甸甸的木箱,消毒水味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当她拨开上层稻草时,六支褐色药瓶的排列方式让她瞳孔骤缩,三瓶直立,两瓶倾斜,最后一瓶横卧其上,恰似摩尔斯电码的\"·—··\",医学院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程墨白当年在大学解剖室里用骨骼标本摆出同样的图案,当时阳光透过彩窗在他睫毛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金光。
\"这批药是谁送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右手无意识地抚上无名指,那里本该有一枚钻石银戒,现在只剩一道苍白的戒痕。
小李警惕地瞥了眼门外,声音压得极低:\"天没亮时来的一辆卡车,开车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日本军医。\"少女的指甲掐进木箱边缘,\"他坚持要亲自摆放药品,还...还盯着我们的值班表看了很久。\"
林雪的指尖轻轻描摹着药瓶的轮廓,在脑海中将图形转化为电码信息:·—········—·(活着),她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震得胸腔发痛,她猛地转身面对纱布柜,借着整理绷带的动作抹去眼角的热流,消毒柜的玻璃反射中,她看见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起来,这是南京城陷落以来她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暮色四合时分,林雪借口要给产褥热的张太太检查,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作为掩护,穿过安全区医院操场时,几个警戒的日本兵正围着篝火烤红薯,刺刀上挑着的女性内衣还在滴水,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外形消瘦的女医生,嘴里不断发出污言秽语,她低头加快脚步,皮鞋碾碎落叶的声响如同骨骼断裂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好在日本兵只是顾于烤火,以及她右臂带着的纳粹万字章也起到了保护作用,她顺利通过了操场,消失在日本人的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