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落地窗上,将苏明玥的身影勾勒成一道孤绝的剪影。
距离那场决定她和无数人命运的庭审,只剩下最后十二个小时。
她没有休息,指尖在冰冷的平板电脑上划过,十年间的心理诊疗记录如同一条灰色的长河,在她眼前缓缓流淌。
每一份报告,每一位主治医师的签名,都曾是她深信不疑的“专业”与“权威”。
然而今夜,这些名字串联在一起,指向了同一个终点——“凯斯勒医疗顾问公司”。
一个在互联网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实体信息的公司,其唯一的公开记录,便是那远在开曼群岛的注册地址。
那个地址,苏明玥再熟悉不过。
在顾承宇提供的林氏集团海外资产布局图中,它像一枚毒针,赫然钉在“林氏海外离岸壳公司”的版图之上。
十年光阴,五位主治医师,无数次的“认知引导”和药物调整,原来都出自同一只看不见的手。
她所谓的“记忆偏差”,究竟是病理性的,还是被精心塑造的?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苏明玥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拨通了妹妹苏明心的视频电话。
“姐?”屏幕那头,苏明心睡眼惺忪,带着一丝担忧。
“明心,帮我个忙。”苏明玥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用你最清晰的逻辑,把你童年每一次服药的场景、药丸的颜色、味道、服药后的感受,全部复述给我。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哪怕是你觉得无关紧要的。”
苏明心虽然不解,但立刻坐直了身体,开始回忆那段被尘封的岁月。
随着她的叙述,苏明玥迅速将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输入自己开发的“认知波动模型”中。
电脑高速运转,一行行复杂的代码闪烁,将主观的情感记忆转化为客观的数据流。
数小时后,一份名为“记忆一致性报告”的文件生成了。
报告的核心结论,用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标注着:基于主体的情感反应与生理逻辑关联分析,叙述内容呈现高度内在统一性,符合非篡改性记忆特征。
这份报告,将成为她投向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谎言堡垒的第一块巨石。
它要证明的不是记忆的绝对正确,而是记忆的所有权——即使记忆被污染,叙事的主导权,仍属于她自己。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法案二审听证会现场气氛凝重如冰。
巨大的环形会议厅内,镁光灯闪烁不定,将每一张面孔都照得轮廓分明。
一名资深反对派委员,也是“清源智库”曾经的荣誉理事,正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对顾承宇发难。
“顾先生,我们尊重科学,但也必须扞卫法律的严谨性。你所倚仗的核心证人苏明玥女士,其本身的记忆存在重大争议。一个连自己过去都无法确定的人,如何能为一项可能改变数万青少年命运的法案作证?她的证词,究竟是事实,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催生的幻觉?”
话音刚落,满场窃窃私语。
这正是他们准备的杀手锏——从根源上否定证人的合法性。
顾承宇站在发言台前,神色未变。
他只是轻轻按下了遥控器。
身后的大屏幕上,瞬间被两幅图像占据。
左边,是苏明玥那份新鲜出炉的“记忆一致性报告”,各项数据指标清晰有力。
右边,则是一幅动态的脑部扫描影像图,不同脑区在回忆特定事件时被依次点亮,形成一条连贯而稳定的光带。
“委员先生,你提到了科学,那我们就用科学说话。”顾承宇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这是苏明玥女士的记忆一致性报告和对应的脑功能成像图。它证明了,即便在长期药物影响下,她核心记忆的逻辑链条从未断裂。她不是记忆的奴隶,而是自己经历的叙事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地引用了《神经伦理学国际准则》中的条款:“人格的连续性,不依赖于记忆的完整性,而取决于主体对自我叙事的建构与主导权。”
反对派委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顾承宇准备得如此充分。
眼看技术层面无法击倒对方,他立刻转换方向,发起了更阴险的人身攻击:“顾先生,抛开这些复杂的理论不谈。据我所知,你与证人苏明玥女士关系匪浅。你如此不遗余力地为她背书,我们是否有理由怀疑,你的动机并非纯粹为了公共利益,而是夹杂了个人情感,甚至……是未来的经济利益?”
这个问题毒辣至极,瞬间将公义之争拉低到了桃色绯闻的泥潭。
全场哗然,所有镜头都对准了顾承宇,期待着他的失态或辩解。
然而,顾承宇只是平静地从助手中接过一份文件,将其投影到大屏幕上,覆盖了刚才的脑扫描图。
那是一份经过公证的法律文书,标题醒目——《婚前财产协议不可撤销声明》。
“为了回应委员的质疑,我在此公开一份私人文件。”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顾承宇,已于婚前协议中,永久性、不可撤销地放弃对苏氏姐妹名下任何现在及未来财产的继承权、赠予权与支配权。我与她们的结合,无关任何商业利益。”
文件末尾,公证处的钢印和他的亲笔签名清晰可见。
整个会议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声。
没有人想到,顾承宇会用这种自断后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名发难的委员,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就在顾承宇于听证会舌战群儒的同时,林氏家族的内部会议,也正上演着一场风暴。
古色古香的宗祠里,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景深站在长桌的一端,身后是巨大的投影幕布。
他当着所有族中长辈的面,播放了叶小棠通过特殊渠道截获的资金流向图。
一条条红色的箭头,从家族信托基金中一个名为“青少年行为矫正研究”的慈善项目出发,如毛细血管般,最终全部汇入了“清源智库”的账户,时间跨度从十年前一直持续到2010年法案被叫停。
“叔父,”林景深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破了沉闷的空气,“您一直说,这个项目是为了帮助那些迷途的年轻人。但数据显示,这些资金,没有一分钱用在了真正的矫正中心,而是全部流向了‘清源智库’,用于进行非法的药物研发和舆论操控。”
他的叔父,林氏家族的二号人物,脸色从错愕变为暴怒:“你血口喷人!这是污蔑!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假东西?”
“证据真伪,经得起任何审计。”林景深没有理会他的咆哮,继续宣布,“从今天起,我代表我个人持有的所有股份,断绝与叔父您名下一切产业的商业往来。同时,我决定,将家族名下三处早期用于‘记忆修复中心’的土地,其永久使用权无偿转让给新成立的受害者援助基金会。”
“逆子!”林景深的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怒吼,“你这是在背叛家族!为了一个外人,你要毁了林家的根基吗?”
林景深缓缓挺直了背脊,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平静地说道:“父亲,我从未背叛家族。我只是在守护林家最后的底线。我只是……终于看清了。”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在踏出宗祠门槛的那一刻,留下了一句让所有长辈都为之震动的话。
“有些债,是金钱还不清的。必须用产业来赎。”
这场战争,在不同的战场同时打响。
叶小棠作为情报中枢,再次发动了致命一击。
通过冻结相关账户的司法互助渠道,她顺藤摸瓜,拿到了一家瑞士制药公司被封存的内部邮件。
邮件内容触目惊心——当年被紧急叫停的“苯环利定衍生物”,在改头换面后,以“认知优化剂”的名义,在东亚地区的数所顶级私立学校进行了长达数年的“试点”。
她立刻联合了当地教育部门,对名单上的三所贵族学校进行了突击检查。
在学校医务室的保险柜深处,他们查获了大量仍在使用的,被包装成维生素糖果的“情绪调节药丸”。
成分分析结果,与当年的“清源一号”别无二致。
当晚,一个名为“清源2.0”的加密证据包,被上传到了全网。
叶小棠只附上了一句冰冷的宣言:“你们以为换了马甲,我们就认不出毒药的模样吗?”
网络瞬间引爆。
最终,决战的时刻来到了法庭。
苏明玥走上证人席的那一刻,全场肃静。
在她的对面,对方律师团队请来的“权威”心理学专家,正准备就她的“记忆错乱”大做文章。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法庭启用了由陆子轩出山开发的“实时认知压力监测系统”。
这个系统通过微型摄像头捕捉证人席上每一个人的微表情和生理波动,在法官面前的独立屏幕上,生成一条“心理真实度曲线”。
数据受到双重防火墙保护,仅法官可见,并会在庭审结束七十二小时后自动销毁。
当对方专家信誓旦旦地宣称“苏女士的记忆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完全是想象的产物”时,法官面前屏幕上的那条蓝色曲线,骤然飙升,顶端的数值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专家在撒谎,他在刻意误导法庭。
法官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苏明玥的作证过程,平静而出奇地顺利。
她没有哭诉,没有控诉,只是将事实娓娓道来。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从证人席上走下时,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法官敲下法槌,宣布休庭三日,等待最终裁决。
苏明玥走出法院大门,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等在台阶下的人。
林景深站在一辆黑色的车旁,手里捧着一个古旧的、方方正正的盒子,里面装着几盘老式的录音带。
他的神情复杂,带着一丝疲惫和释然。
“我叔父的忏悔录。”林景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昨晚突发大面积中风,在被送进急救室、彻底昏迷前,录下了这些。他说,有些事,不能带进坟墓。”
苏明玥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那几盘小小的磁带,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她没有伸手去接。
“你听过了吗?”她轻声问。
林景深摇了摇头,将盒子递到她面前:“没有。有些真相,应该由你第一个打开。这是我唯一能……替他还给你的东西。”
苏明玥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将它收入随身的包中。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再看林景深一眼,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被法院大楼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金色的阳光从中倾泻而下,边缘锋利,宛如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刚刚划开了一个包裹着黑暗与脓血的茧。
而她,正站在那道即将被彻底剖开的裂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