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别故
苏半城的指尖在城砖上磨出细痕,那粗糙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却压不住心里翻涌的焦躁。昨夜在驿馆烛火下,王文韶那声“你得留在京城”像块冰,砸在他心口——他活了五十多年,走南闯北做票号生意,最懂“留人”背后的门道,那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牵制,用他一人,捆住整个苏家。
“爹,我不想走。”苏小姐攥着他的衣角,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昨天管家被抓走时的哭喊声,还在她耳边绕。苏半城蹲下身,把女儿冻得发红的小手塞进自己怀里暖着,指腹轻轻蹭过她脸颊的泪印:“乖,回平遥就能吃到你娘做的油糕了,还有你最爱的酸枣糕,让李叔给你多备些。”
这话是哄孩子的,可他自己心里却发苦。平遥的油糕再香,没了他在,妻女吃着也未必安心。苏夫人站在一旁,手里攥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给苏半城备的棉衣和药材,她把包袱递过去,声音带着颤:“京城比平遥冷,棉衣要按时穿,你有咳嗽的老毛病,这几包甘草片记得泡水喝。”
苏半城接过包袱,指尖碰到妻子冰凉的手,赶紧攥了攥:“你们路上也当心,王文韶派的人……别跟他们起冲突,凡事忍一忍。”他没说“监视”两个字,怕吓着女儿,可苏夫人怎会不懂,只是含泪点头:“你在京城更要当心,我们在平遥等你,一定等你。”
天刚蒙蒙亮,驿馆外的马车就轱辘轱辘响起来。那是辆青布篷马车,车辕上挂着两盏马灯,灯芯跳动着,映着两个站在车旁的兵丁。他们穿着青色号服,腰里别着弯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苏家人,连苏夫人给马夫递水囊的动作,都要多看两眼。
“这是王大人派来护送你们的,路上有他们在,安全。”驿馆的差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苏半城心里冷笑,这哪是护送,分明是押解,怕他们半道跑了,断了牵制他的筹码。
苏半城送他们到城门口,看着苏夫人扶着女儿上了车,又拽住李老三的胳膊,压低声音:“路上盯着点那两个兵丁,要是他们敢为难夫人和小姐,你……”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银元宝塞过去,“多给他们些银子,先稳住,到了平遥再做打算。”
李老三是苏家的老人了,跟着苏半城跑了二十多年票号,最是忠心,他把银元宝揣进怀里,重重点头:“东家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护着夫人和小姐平安到平遥。”
马车的门帘被苏夫人撩开一角,她看着站在城门口的苏半城,眼圈又红了:“你一定要保重,我们在平遥等你!”苏小姐也凑到车窗边,挥着小手:“爹,你早点回来!”
苏半城站在原地,挥着手,直到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慢慢往城外走。他没立刻回去,而是顺着城墙根,一步步往上爬。城楼的台阶积着薄霜,走起来打滑,他扶着旁边的木栏杆,喘着粗气,终于爬到了城楼顶端。
风裹着沙尘吹过来,刮在脸上生疼。苏半城扶着城楼的木栏杆,目光追着那辆青布篷马车。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再后来,连黑点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条延伸向远方的官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城楼,他送刚娶进门的妻子回平遥省亲。那时候他刚在京城开了汇通钱庄的分号,意气风发,抱着妻子说:“等我把分号稳住,就接你回京城,以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可如今,却要让妻子带着女儿独自回去,还要受着别人的监视。
指尖的包袱还带着妻子的温度,里面的棉衣叠得整整齐齐,甘草片的药香从布缝里透出来。苏半城把包袱抱在怀里,像抱着全家人的牵挂。他对着平遥的方向,在心里暗暗发誓:王文韶,你今日用我家人牵制我,来日我必让你还回来;这京城的牢笼,我苏半城迟早要破,等我把账算完,就回平遥,再也不跟家人分开!
城楼下传来兵丁的脚步声,是王文韶派来“陪着”他的人。苏半城转过身,脸上的不舍早已收了起来,只剩下平静。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软弱,要像当年在平遥古城墙下跟票号同行斗智斗勇那样,步步为营,不仅要保住自己的命,还要护住远方的家人。
“苏先生,王大人让您回军机处整理账目呢。”兵丁的声音冷冰冰的,苏半城点了点头,顺着台阶往下走。脚步踩在积霜的台阶上,每一步都很稳。他心里清楚,王文韶留他在京城,是想让他当提线木偶,可他苏半城,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人。
走下城楼时,晨钟刚好敲响,“咚——咚——咚——”的钟声在京城上空回荡,传到远方的官道上。马车内,苏夫人撩开车帘,听着远处的钟声,眼泪又掉了下来。苏小姐靠在她怀里,小声问:“娘,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苏夫人擦了擦眼泪,把女儿抱紧:“快了,你爹说话算数,他一定会回来的。”她抬头看向远方,阳光慢慢穿过晨雾,洒在官道上,像是给他们铺了一条回家的路。
李老三坐在马车前,跟马夫聊着天,眼角却一直留意着后面跟着的两个兵丁。那两个兵丁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不远不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李老三心里叹了口气,握紧了怀里的银元宝,心里想着:东家,您放心,我一定护着夫人和小姐平安到平遥,等您回来。
苏半城回到军机处时,王文韶正在翻看账册。看到他进来,抬了抬眼皮:“家人送走了?”
“劳王大人费心,送走了。”苏半城躬身回答,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王文韶放下账册,盯着他看了半天:“苏半城,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乖乖听话,帮我把账册理清楚,你家人在平遥就能安安稳稳的。”
苏半城低着头,手指在袖口里攥紧:“草民明白,定不辜负王大人的信任。”
王文韶满意地点点头,扔给他一本账册:“把这本账册理清楚,今晚就要。”说完,便不再看他,继续翻看自己的东西。
苏半城拿起账册,走到旁边的桌子前坐下。账册很旧,纸页都泛黄了,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多年前的收支。他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一笔可疑的支出——数额巨大,却没有标注用途。他心里一动,这或许就是王文韶的把柄。
他一边整理账册,一边留意着王文韶的动静。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账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半城想起城楼上看到的远方,想起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心里更加坚定:一定要尽快找到王文韶的把柄,摆脱他的控制,早日回平遥和家人团聚。
夜幕降临,军机处里点起了烛火。苏半城还在整理账册,烛火跳动着,映着他专注的脸庞。他已经找到了好几笔可疑的支出,都悄悄记在了心里。他知道,这些就是他的筹码,只要时机成熟,就能用这些筹码,换回自己的自由,换回家人的平安。
远处的钟楼又传来钟声,“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半城停下笔,抬头看向窗外。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他想起平遥的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那时候,他和家人坐在院子里,吃着月饼,聊着天,多么惬意。
“还没理完?”王文韶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半城赶紧低下头,继续整理账册:“快了,王大人,还有最后几页。”
王文韶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账册:“别急,慢慢理,一定要理清楚,不能出任何差错。”说完,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苏半城看着王文韶的背影,心里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等着吧,我苏半城迟早会离开这里,回到平遥,回到家人身边。
他加快了整理账册的速度,指尖在纸页上快速翻动。烛火燃得越来越短,窗外的月光也越来越亮。终于,在子时来临之前,他把账册整理完了。
“王大人,账册理好了。”苏半城把账册递过去。
王文韶接过账册,翻了翻,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苏半城,你果然有本事。下去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
苏半城躬身行礼,转身走出军机处。外面的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他抬头看向天空,月亮还挂在那里,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回家的路。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充满了荆棘和危险,但为了家人,他必须走下去,而且要走得稳,走得远。
他迈开脚步,朝着驿馆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很坚定,因为他知道,远方的平遥,有他的家人在等他,有他的牵挂在等他。他一定会尽快摆脱王文韶的控制,回到平遥,和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
驿馆的房间里,苏半城把整理账册时发现的可疑支出,悄悄记在了一张纸上,然后把纸藏进了床板下。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相信,只要他不放弃,总有一天,他能回到平遥,和家人一起,在院子里吃着油糕,看着月亮,过着安稳的日子。
而此时的官道上,苏夫人带着苏小姐和李老三,还在往平遥赶。马车轱辘不停地转动,两个兵丁骑着马跟在后面,眼神依旧警惕。但苏夫人心里却很平静,因为她知道,苏半城一定会回来,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
月光洒在官道上,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马车在月光下缓缓前行,载着满满的牵挂,朝着平遥的方向,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苏半城在京城的驿馆里,也在心里默念着:平遥,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