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商影:竹简博弈
驿馆内的空气像浸了冰,案几上那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还冒着热气,却暖不透王文韶骤然变冷的脸色。他手指死死扣着桌沿,指节泛白,方才苏半城口中“皇上”二字,像两把淬了寒的匕首,直直扎进他最忌惮的地方。
“你……你敢威胁我?”王文韶的声音发颤,往日里在军机处呼风唤雨的气焰荡然无存。他在朝中经营多年,靠着挪用公款拉拢官员,早已织就一张不小的关系网,可这张网在皇权面前,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纸灯笼。一旦苏半城手里的抄本送进皇宫,别说官位,怕是连满门性命都保不住。
苏半城站在对面,虽被侍卫按着肩膀,脊背却挺得笔直。他看着王文韶眼底的慌乱,缓缓开口:“大人,我不是威胁你,只是想保住我和家人的命,守住汇通钱庄百年的基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灯笼,语气里添了几分决绝,“只要你现在放了我的夫人、女儿和明远,承诺永不查封汇通钱庄的任何分号,我立刻让人给心腹传信,把抄本烧得干干净净。可若是你不肯,那咱们就鱼死网破——我苏家人的命不值钱,但拖上您这位军机大臣一起垫背,也不算亏。”
王文韶的呼吸越来越重,他盯着苏半城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慌乱,可看到的只有坦荡。他知道苏半城不是在说空话,这平遥来的商人骨子里藏着晋商的硬气,真逼急了,真能做出玉石俱焚的事。
他往后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是皇上亲赐的物件,如今却像块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脑海里反复盘算着利弊:杀了苏半城?固然能解气,可抄本的下落不明,万一真有心腹把东西递到皇上手里,自己就是第二个鳌拜,抄家灭族是板上钉钉的事。放了苏家人?虽然没了拿捏苏半城的把柄,但至少能保住官位,保住满门的荣华富贵,日后再慢慢找机会对付汇通钱庄,也不是没有可能。
驿馆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两下沉重的声响,像是敲在王文韶的心坎上。他抬眼看向苏半城,见对方依旧稳稳站着,眼神里没有丝毫妥协,终于咬了咬牙,狠狠拍了下桌案:“好!我答应你!”
话音落,他又立刻补充:“但你必须保证,抄本真的烧了!而且要让我亲眼看到传信的人出发,收到你心腹的回信,确认抄本已毁,我才会放你的家人离开京城。”他不敢赌,苏半城的心思比算盘珠子还细,万一对方留了后手,自己还是会栽跟头。
苏半城听到“答应你”三个字,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点点头:“大人放心,我苏半城做生意讲究诚信,说烧就绝不会留半张纸片。现在就请大人派人去驿馆后院,给我笔墨纸砚,我亲自写信给心腹。另外,烦请大人让人去看看我的夫人和女儿,她们被关了两天,我怕她们受了惊吓。”
王文韶没反驳,挥了挥手让侍卫去准备笔墨,又吩咐另一个侍卫去苏夫人的房间查看情况。侍卫刚走,驿馆的门突然被推开,苏明远被两个官兵押着走了进来。他身上沾着尘土,嘴角还有淤青,显然是被“伺候”过,可看到苏半城没事,眼睛瞬间亮了:“爹!”
苏半城心头一紧,刚想上前,就被侍卫拦住。王文韶看着父子俩,冷声道:“苏明远暂且还不能放,等抄本的事确认了,我自然会让你们父子团聚。”他怕苏半城耍花样,必须留个人质在手里。
苏半城知道王文韶的心思,也不争执,只是看着苏明远道:“明远,别怕,爹很快就会带你和你娘回家。”苏明远用力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父亲一定能想出办法。
很快,笔墨纸砚被端了上来。苏半城拿起笔,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内容简洁明了:“速将藏于平遥老宅地窖的竹简抄本取出,于今日午时在城南关帝庙前焚烧,烧后即刻回信,告知灰烬已撒入汾河。”写完后,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折好信纸,递给王文韶:“大人可以看看,信里没有别的内容。”
王文韶接过信纸,逐字逐句地看了三遍,确认没有暗号,才让人把信交给心腹:“立刻快马送往平遥,务必盯着苏半城的心腹烧了抄本,拿到回信再回来。”心腹领命,揣着信快步离开,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驿馆里一片寂静。王文韶坐在椅子上,时不时看向窗外,又时不时瞥向苏半城,神色焦虑。苏半城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苏明远身上,偶尔叮嘱几句让他注意身体,父子俩的对话很轻,却让驿馆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些。
直到天快亮时,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蹄声。王文韶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只见心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大人!抄本已经烧了!这是苏半城心腹的回信,说灰烬已经撒进汾河了!”
王文韶抢过纸条,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潦草,却写得清楚:“抄本已焚,灰烬入汾,望苏东家平安。”他反复确认了几遍,又让人核对了笔迹——之前查汇通钱庄账目时,见过苏半城心腹的字,确实一致。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转身看向苏半城,语气缓和了些:“苏半城,算你守信用。我现在就让人放了你的夫人和女儿,你们一家人……”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人!不好了!军机处的张侍郎带着人来了,说要见您!”
王文韶脸色一变,张侍郎是他的死对头,平日里就处处跟他作对,这个时候来,肯定没好事。他看向苏半城,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警惕:“你是不是早就跟张侍郎勾结好了?”
苏半城皱起眉:“大人多虑了,我在京城除了汇通钱庄的人,不认识任何官员。张侍郎来,或许是有别的事。”
王文韶半信半疑,却也没时间细想,只能让人先把苏明远带下去,又让苏半城在驿馆等着,自己则整理了一下官服,快步出去见张侍郎。
苏半城站在原地,听着外面传来的争吵声,眉头皱得更紧。他知道,王文韶虽然答应放了家人,但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张侍郎的出现,不知道是祸是福。但他心里清楚,只要家人能平安离开京城,就算自己暂时被困,也有办法脱身——晋商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应对危机的法子。
没过多久,王文韶脸色铁青地走回来,身后跟着张侍郎。张侍郎看向苏半城,眼神里带着探究,笑着开口:“苏东家,久仰大名。我听说王大人把你请在驿馆,特意来看看,毕竟汇通钱庄是咱们京城的重要商户,可不能受了委屈。”
王文韶咬牙切齿,却不敢发作——张侍郎刚才拿了他挪用公款的一些小证据,虽然不足以扳倒他,却也让他不敢再对苏半城动手。
张侍郎又道:“王大人,皇上最近在关注商户的情况,汇通钱庄要是出了问题,怕是会引起皇上注意。依我看,苏东家的家人还是尽快放了,苏东家也该回平遥打理生意,咱们军机处,不该跟商户过多牵扯,你说对吧?”
王文韶看着张侍郎,又看了看苏半城,知道自己再留着苏半城也没用,反而会惹来麻烦。最终,他咬了咬牙:“好!我现在就放了苏半城的家人,让他们一起回平遥!”
半个时辰后,苏夫人和苏小姐被带了过来。苏夫人脸色苍白,看到苏半城,眼泪立刻掉了下来:“老爷,你没事吧?”苏小姐也扑进苏半城怀里,小声啜泣。
苏半城拍着妻女的背,轻声安慰:“没事了,咱们现在就回平遥,以后再也不来京城了。”
王文韶站在一旁,看着一家人团聚的场景,心里五味杂陈。他摆了摆手:“你们走吧,以后别再跟军机处扯上关系。”
苏半城带着家人,向张侍郎拱了拱手,又看了一眼王文韶,没说话,转身快步离开。走出驿馆大门,看着外面初升的太阳,苏半城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场围绕竹简的博弈,终于以平局收场。他知道,王文韶不会善罢甘休,汇通钱庄未来的路还会有波折,但只要家人平安,只要晋商的诚信还在,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马车缓缓驶离京城,苏半城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城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刻着“汇通”二字的玉佩——这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如今,他不仅要守住汇通钱庄,更要守住家人,守住晋商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