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远还要来,我说不用的嘛。”尘翠芬忍住哽咽,客气道。
“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本就该早点来看看。”张美英立即道。
“我一心只想着往更大的地方走,我到了省会,孩子自然要站在我的肩膀上,去首都,结果把孩子逼到这样孤立无援的地步。”尘翠芬终于忍不住,哭道。
“小杰也不是全凭大人处置的那种孩子,她自己有想法也有能力,如果她不想来,你哪有那么大本事,真的就能把她弄来这。”张美英劝解。
“首都就是首都啊,这样大。”尘黛环视车站道。
“毕业后,你也来这里,大城市的资源,小地方是没法比的,起码孩子的教育起点就不一样。黛,你找男朋友了吗?”尘翠芬收了眼泪,重新回到了战场状态,问。
“他俩……”张美英接话。
尘黛心里咯噔一下。
“以后喜欢去哪就去哪,我和他爸没意见也说了不算,也没能力帮忙。不过我觉得,尘黛,走不远,尘屿,就不一定了。”
原来,他俩指的是尘黛尘屿。
不过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毕业后干什么?去哪?如果回湜渊,李明澈怎么办?尘黛头大,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先不想了。
姑姑掏出三张公交卡。
“我买票就行。”尘黛道。
“用卡打折的,有打折的干嘛去花全票。我这张是老年卡,免费。”
“你有六十了?”张美英问。
“快了,这是你姐夫的,我出门都用他的卡,不用白不用,我也给你拿了一张,是小杰婆婆的。”尘翠芬分出一张卡给张美英。
“姑姑,我买票就行。”尘黛略尴尬,再次道。
“你以为钱是怎么省出来的。”尘翠芬教训道,又转而对张美英说,“小杰爸本来也要来接,我没让,让他留在家炒菜。”
“接什么,我就说你也不用来,尘黛在的么,丢不了。”张美英肯定道。
“……”尘黛想把张美英这话发给李明澈。
进了地铁站,尘翠芬步履匆匆,尘黛和张美英紧跟其后。工作日上班时间,坐地铁的人依然很多。楼梯多宽,人多宽,楼梯多少台阶,人有多少排。
“你看这海海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张美英笑叹。
“从湜渊这样的地方来的。”尘翠芬答,“村里的年轻人快走光了吧?”
“别说年轻人,四五十,五六十的也都出门打工了。”
“一会半会回不去了,等那帮年轻人在外面安了家,那帮老的就直接揣着打工赚的钱,接着拐弯去帮忙带孙子行了。”
张美英和尘翠芬一起笑起来,笑纹里住着她们这代人命里的苦与挣扎。
“黛,找对象找个有婆婆的,你和小屿只差一岁,若前后脚结婚,又紧挨着生孩子,你妈给谁看去。”尘翠芬道,她还是老样子,喜欢赶在前面为人指路。
“呃……还早还早。”尘黛道。
李明澈打来电话,尘黛才看到好几条“到了吗?”的信息。
“到了。”尘黛回。
她们挤了两条线的地铁,又转了两辆公交车,路越走越荒,人越来越少,直到第二辆公交车的终点站。
开门落地是土路,路边杂长一片杨树。乱起的尘土落在叶子上,一切灰尘扑扑如同渡东庄。
“都知道小杰落在了首都,在首都买了房子。”尘翠芬先开口。
“这已经很不错了,一个外地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进入异乡中心。”张美英安慰道。
小杰知道舅妈与妹妹来,起了兴致,洗了脸。几次听到楼道动静,几次开了门。
这次是真的了。
她比以前更白了,久不见日光的白,整个人往外散着山洞里的冷冷白雾,夏至刚刚过去,唯有她一个人留在了大雪天。
“你们没见过她这么邋遢的样子吧。”尘翠芬笑道。
“怎么会有人连邋遢的时候都这么流行,这不就是我苦苦追求的慵懒风嘛。”尘黛道。
她是真的有点惊讶,姐姐永远是姐姐。
“你邋遢是真的邋遢。”张美英不客气笑道。
小杰咧嘴笑笑。
“黛,你还是这么瘦,我的衣服你是不合适了,但有些首饰,我已经收拾出来,你来看看。”小杰拉着尘黛进门。
“孩子睡觉了吗?我去看看孩子。”张美英张望着孩子在哪间。
“来喽~下车面。”赵书海扎着围裙,正好从厨房端出两碗面条。
“这么讲究。”张美英笑道。
“可不是只有面啊,一会儿吃大餐,要不然她又该骂我了,怠慢了她的娘家人,这可是杀头的罪。”赵书海比划一个断头的姿势。
“你们家瞧不起我,我忍了,我的娘家人,可不能再跟着受难遭罪。”尘翠芬道。
“听听,说了一辈子了。”赵书海撇撇嘴。
“你就替你妈你兄弟姐妹听着吧,当替他们还债了。”张美英回。
张美英和尘黛悄悄进卧室,宝宝在睡觉。长睫毛盖着,奶香的小嘴巴闭着,是粉嫩粉嫩的漂亮小朋友。
“好小。”尘黛小声道,看见床上只有一个人的枕头。
“不用刻意将声音放低,我们不去刻意营造安静的睡眠环境,以免他一点儿声音就醒。尤其是男孩子,要扔到哪都能睡的了觉,放到哪都能吃的上饭。”尘翠芬道。
“这真分人,是他很乖,不怕吵。”张美英退出来,关上门道。
“是,他很乖,是我不够好。”小杰道。她的尾音被忽然涌上来的眼泪堵住了。
小杰为刚才的失态,觉得尴尬,努力将嘴笑开,结果两边腮往上挤,压的更多眼泪涌出来,又立即抿住嘴,企图借放开的眼睛回收掉泪水。尘黛才发现,小杰的眼睛肿成泡,眼尾处红的像要出血,明显在发炎。
尘黛几乎想伸胳膊拥抱她,但含蓄的情感表达抑制住了过激的行动。
“你很好啊,什么样子都好,就像你学习成绩差不耽误你的好一样,你当了妈妈……”尘黛道,又忽觉安慰话说错了,忙辩解,“我不是说你妈妈当的不好,是……”
尘翠芬和张美英同时愣愣地看着尘黛,这么难听的话你还是自己去圆吧。
小杰摸了摸眼泪,咯咯笑出了声,她知道尘黛表达什么,她很好,与一切无关。
“面都坨了,出来吃面吧。”站在门口的赵书海松了口气,道。
吃完面,张美英拿出一个长方形木盒,只看小格子绿布,便知是燕子石。
粗线绿布与红色绒布,在燕子石摔碎后,曾经一度装饰了张美英的家,窗帘、床单、被套、沙发垫……
“这是你舅给孩子的,他大字不识多少,就喜欢这些酸文汁墨。”张美英道。
“我爸这是存了多少年,快成古董了。”尘黛道。
“这个好,小时候舅舅给我的那套还在。”小杰接过来,打开。
砚台,笔架,笔筒,墨盒,研墨石,压纸石,每一个都飞着完整的燕子,飞得大家心惊,谁也不知道,尘贵方的心里住了多少座山,流过多少条河。
“这是新的吧?这个漂亮!”赵书海拿起砚台,啧啧赞叹。一个树桩从砚台底部长起,如有风吹,修长摇曳,渐渐慢慢抬头,大树冠占据砚台整个额头,为下方放墨处乘凉。
“新的,他早就做好了,就等小杰什么时候带孩子回家,好给呢。这是我的,一把长命金锁,我虽然手笨做不出东西,但这可比石头贵。”张美英道。
几个人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