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马清队伍离开陈县城池向西而行。沿着颖水(颍河)北岸的官道,队伍踏上了通往许昌的旅途。这条道路曾是曹魏屯田区的命脉所在,是当年支撑魏国东南征战的重要粮道。
虽然历经岁月,但路基依旧坚实宽阔,沿途驿站虽显残旧,却也能为大军提供必要的补给。车轮碾过夯实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马蹄踏起细碎的尘土,在朝阳下形成一道淡淡的烟尘尾迹。
抵达许昌,这座同样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城池,马清未作久留。队伍转而向北,踏上了连接豫州与兖州的主干官道,一路向东进发。
离开许昌东北方向行进了一百六十余里,一片在史册中曾引发雷霆、在马清心中亦能激起惊涛骇浪的地域,赫然出现在眼前——官渡。
一百年前,曹操与袁绍在此展开决定中原归属的惊天大战。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但此地的基本地貌似乎被时光刻意保留了下来。
眼前依旧是河道纵横交错,地形开阔无垠,遍地是细碎松软的黄沙土。一阵干燥的、带着黄河气息的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地上的沙尘顿时如同被唤醒的精灵,打着旋儿、尖叫着腾空而起,形成无数个小小的、昏黄的龙卷。
然而,这些桀骜不驯的沙尘旋涡,很快便被一片顽强屹立的柳树林挡住了去路。那是魏文帝曹丕当年为固沙下令栽种的,历经百年风雨,树干粗粝扭曲,枝干虬结如铁,形成了一道坚韧的绿色屏障。
风沙撞在柳林上,发出“沙沙”的呜咽,最终只能无奈地跌落尘埃,在树下堆积起一层薄薄的沙土。
可以想见,当年官渡决战之时,双方十数万大军在此安营扎寨,绵延数十里,人喊马嘶,金鼓震天,那掀起的沙尘暴,足以蔽日遮天,是何等惨烈而壮阔的景象!
目光越过这片见证过历史狂风的柳林带,一道巨大的、残破的夯土城墙如同一条疲惫的土黄色巨龙,横亘在广袤的原野之上。
这便是史书中记载的,曹操军为抵御袁绍而仓促修筑的土城遗迹。城墙周长约十里,虽经百年风雨剥蚀,大部分墙体仍有两丈左右的高度,如同连绵起伏的微型山脉,沉默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
时光的利刃终究无情。土黄色的城墙上布满了雨水冲刷出的沟壑、风沙打磨出的孔洞,以及不知名草木根系顽强钻探留下的裂痕,宛如一张饱经沧桑、千疮百孔的老人的脸。
墙顶原本平整的夯土早已坍塌剥落,变得参差不齐,只有一簇簇生命力顽强的墙头草,在旷野的风中瑟瑟摇曳,柔弱地摇摆着纤细的身躯,为这古老的战场遗迹增添了一抹凄凉而倔强的绿意。
受后世影视剧和小说的疲劳轰炸,马清对官渡之战在大方向上多少有些了解。他的眼睛就像考古一样盯着土城。他的头和身体在鞍桥上微微转动,目光贪婪地扫视着每一寸裸露的墙垣,每一道风雨侵蚀留下的沟壑。
眼前这座土城,像一头蛰伏在黄河南岸的巨兽,沉默而沧桑。它的墙基由巨大的夯土块垒砌,岁月的风雨早已剥落了它表面的棱角,露出内里层层叠叠、颜色深浅不一的土层,如同巨兽裸露的筋骨。
城墙上布满箭孔和坍塌的缺口。围绕着土城的外围,数十座大小不一的土堆如同忠实的卫兵般拱卫着。它们形态各异,矮的约莫一丈出头,像蹲伏的土丘;高的足有两丈,如同拔地而起的小型堡垒。
这些土堆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严格地五个一组,排成一列列纵队。每组之间,相隔约一百到两百步的距离,从土墙根下开始,如同章鱼的触须般,坚定地向外辐射开去。
马清的目光顺着这些土堆延伸的方向望去。每一座土堆的顶部都被削得异常平整,形成一个可供数人立足的平台。
他几乎能想象出当年那惨烈的景象:平台上架设着强弓劲弩,弓弦紧绷如满月,箭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箭手们屏息凝神,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土堆,与中央的土城遥相呼应,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互为犄角的防御体系。
他微微仰头,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这片战场的全貌。
若从高空俯瞰,这土城连同其外围的土堆群,不正像一个顽童用炭笔在黄褐色大地上涂抹出的、略显笨拙的太阳图案吗?那中心饱经沧桑的土城,便是炽热的日核;而周围一圈圈放射状排列的土堆,便是向外迸射的、粗犷而充满力量的光芒。
十万大军!十万披坚执锐、粮草充足的雄兵!竟败给了一万据守孤城、内外交困的曹操!即使知道结局,每次想到这个悬殊的对比,马清都会在心中感叹。此时亲眼见证这并不遥远的战场,让他更加仿佛身临其境。
穿越前,官渡之战在马清的脑海里,是曹操“兴云吐雾”的英雄气和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的无能。
当马清在这个时代睁开眼睛,得知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竟与那个被后世嘲笑的袁本初有着紧密的联系时,一种微妙的情感悄然滋生。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名状的偏向。就像看到自己家族中一个曾经辉煌却最终落魄的长辈,即使知道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心底深处仍会涌起一丝不甘、一丝惋惜,甚至是一丝试图为其辩解的冲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就是打后勤,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袁绍他真的不懂?”马清在心底无声地叩问。
他勒紧缰绳,大鼻孔感受到了他心绪的波动,不安地甩了甩鬃毛。
马清确信袁绍是知道的。身为四世三公、坐拥河北的霸主,麾下谋士如云,怎可能不明白后勤是军队命脉的道理?他必定是知道的。
“知道却做不好,这才是袁绍最大的悲哀所在。”马清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历史的尘埃,看到了那个在高堂上犹豫不决的身影。
这悲哀,并非源于智商的低下,而是根植于他性格深处致命的软弱。那是一种优柔寡断的基因,一种缺乏雷霆手段的怯懦,一种在关键时刻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致命缺陷。
正是这种性格,让他无法真正识人——把郭图、审配这样心怀叵测或刚愎自用之徒视为心腹,却对沮授、田丰这等耿介忠贞之士心生猜忌;让他不敢在关键时刻痛下杀手,铲除异己,巩固权力;让他在官渡相持的关键节点,在是否分兵救乌巢、是否全力攻曹营的重大决策上,一次次错失良机,最终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这思绪,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将马清的思绪拉向了后世。
另一位同样被盖棺定论为失败者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一个同样手握重兵,同样在关键时刻优柔寡断、进退失据,最终兵败如山倒,被后人刻薄地评价为“无胆又无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