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花海。
无边无际的彼岸花在风中轻轻摇晃,像神只打翻的胭脂,染透了永夜。
花海中央,我松开了江轻尘的手。
江轻尘驻足回眸,漫天绯霞的天光下,他眉心神纹流转着彼岸花的绯红,衬得那张容颜愈发惊心动魄,也显出几分神只不该有的温柔。
我贪婪地望着他,想将这一幕刻进魂魄里。
“就到这里吧。”我强撑着笑意,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他眸光微颤,薄唇轻启似要言语。
我却踮起脚,以指尖轻轻抵住他的唇,触及的微凉让我眼眶发热:“我说过的……若是永别,不如不辞而别。”
我怕。
怕他开口说出永诀,怕那清冷嗓音碾碎我最后一点痴心妄想。
花海忽然掀起一阵滔天红浪,我们的衣袂在风中纠缠,又决绝分离,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泪珠坠入花丛,我却笑得愈发灿烂:“我会等。等不到……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江轻尘静静地望着我,那双盛满星河的眼眸里似有千言万语。
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渐渐湮没在无边赤色里,墨发与玄衣最终被摇曳地彼岸花吞没。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不见,我才缓缓蜷缩在花丛里,终于放任泪水决堤。
黄泉花海的风带着亘古的寒意,穿透我单薄的衣衫。
那场大战消耗了太多心头血,如今这副残破身躯,连黄泉的风都受不住了。
可我固执地抱紧双膝,不肯离去。
我要等他。
彼岸花不知疲倦地摇曳,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
或许是一日,或许是一年。
花海尽头终于浮现一道身影。
我踉跄着站起来,可当那人走近时黯了眸光。
是青姬。
她执一柄青伞踏花而来,青衣飘然如画。
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黄泉花海阴气太重,你根基已损,再待下去……”
“我没事。”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有些虚弱地说。
青姬叹了口气,伸手想扶我:“我送你回阳间。”
我退后一步,摇头。
“那至少离开花海。”她柳眉微蹙,担忧地说:“这黄泉花海连阴差都不敢久留,你身子太弱,这么下去会魂飞魄散的!”
“我就在这儿。”我固执地站在原地,任裙摆被彼岸花染得更红。
“等一个不可能回头的神?”青姬蓦地冷笑,“还是等他来看你怎么死的?”
这句话似利刃剜心,我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她似乎意识到话说重了,放软了声音:“他如今已经重归神位,执掌轮回是逃不开的宿命。他不会来的。”
我望着如火如荼地花海尽头,咬紧嘴唇说:“我知道。”
“那你……”
我看着摇曳的花浪,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在等他回来,也在等自己的执念烧尽。”
“知道彼岸花为什么红得这么艳吗?”
青姬指尖轻抚过一朵泣血般地彼岸花,抬眸看我,眼中悲悯:“是因为它吸食了太多痴魂的执念。就像现在的你。”
忘川河畔的水声呜咽,仿佛在附和着她的话。
“这世上最狠的刀,从来都是自己亲手递给别人的。”
青姬转身离去,只余下比忘川更幽长地叹息:“你经历这些也好,唯有心死……才能放下。”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融入花海尽头。
黄泉花海的风更冷了。
我抱紧双臂,却感觉不到寒意。心里空荡的可怕,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只剩下无尽的等待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
我站在花海里,痴痴地望着尽头,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再等等……”
“再等等……”
但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锋利的丝线,缠绕在心头,越勒越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可花海尽头始终空寂,唯有血色天光无声流淌。
渐渐地,我似乎明白了。
只是内心的痴妄让我等在这里,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神。
他不再是那个会为我熬药,会背着我走过长街的江轻尘。
他是地府至高无上的幽冥帝君,是执掌轮回的神只。
而我……
不过是轮回在凡尘里的过客。
“我真傻,在这片花海里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我忽然笑了。
笑得浑身发颤,笑得泪落如雨。
跟他来这里,不过是不甘罢了。
不甘就这样结束,不甘承认这段缘分走到尽头。
可他已经不属于我。
而我……也不该守着这片花海,等一场永不降临的回头。
泪珠砸在花瓣上,瞬间被吞噬殆尽。
我摇晃地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花海尽头。
“江轻尘……”我对着空荡荡的花海轻语,“我不等你了。”
转身时,水蓝色地裙摆扫过丛丛彼岸花,惊起一片红浪。
身后,万千彼岸花摇曳生姿,红得刺目,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血色葬礼。
葬我痴心,葬我妄念,葬我这一场……
情深缘浅。
踏着彼岸花丛一路向前,裙摆拂过殷红的花瓣,脚步虚浮地像是踩在破碎的梦里。
只是没走几步,背后蓦然传来的嗓音让我心脏在瞬间剧烈颤动。
“你要去哪儿?”
身后花海中传来地男声温柔如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我不敢奢望的颤抖。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害怕是一场幻听地梦。
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地、缓缓地转身看去。
江轻尘站在满地赤红的花海中,衣袂翻飞如墨色云霞。
他的眉心再无神纹,可那张容颜依旧让天地失色。
漫天绯霞为他镀上神性柔光,眼底盛着的星河仿佛跨越了生死轮回。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来声音,只能呆呆的望着他。
无尽彼岸花海在我们脚下摇曳,掀起层层红浪,而他隔着花海,隔着无尽的红,眼里只映着我一人。
“怎么……”他轻笑,声音穿过绵延花浪,“不等我了吗?”
酸涩涌上眼眶,我颤声道:“你不是……已经恢复神格,成为帝君了吗?”
“嗯,恢复神格了。”他随手摘下一朵彼岸花把玩,“又放弃了。”
花瓣在他指间碎成星火,随风飘散。
“为什么?”我地颤声几乎被花海吞没。
他眸光里带着神只不该有的纵容,翻涌着比忘川更深的情愫。
“为什么?”
花海的风卷起他的衣袂,他的嗓音温柔地重复我的话。
“因为有人说过,若是永别……不如不辞而别。”
“可我舍不得。”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衣袂拂过摇摆的花枝。
“舍不得看你一个人站在这里等,舍不得让你独自承受黄泉彼岸的风……”
“更舍不得。让你以为……我会抛下你。”
我的喉咙发紧,哽咽到几乎失声:“可你是帝君,是神明……执掌轮回往生。而我,只是凡人。”
江轻尘轻笑,眉间神纹消散,却比神只更令人心悸:“执掌轮回万载,不如与你共度一朝。”
“纵使星河轮转,众生往复……可只有你是我漫长的神生里,唯一想停留的瞬间。”
我遥望着他,漫天绯霞在他身后倾泄,可他的眼里。
只有我。
我恍惚意识到。
我亵渎了高悬的神明。
而神……纵容了我的罪行。
江轻尘垂眸,眸光里绚如星河,低语如誓:“你是我神性里唯一的痴念,也是不朽中唯一的软肋。”
“众生平等。可唯有你……是我的私心。”
我望着他忽然笑了,可笑着笑着,眼泪却簌簌落下。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
他是救赎。
也是我的万劫不复。
黄泉风起,绯色霞光倾泄,花海掀起滔天红浪。
我提起裙摆,在漫天绯霞下奔向花海摇曳中央的他。
赤红的花瓣在脚下飞溅,如血如焰,也如我终于挣脱宿命的心。
当我扑进他张开双臂地怀里,仰头望进那双盛满星河的眼睛。
看到他的眸中映着小小的我,再也容不下天地万物。
“江轻尘……”我轻唤他的名字,像捧着一场易碎的梦。
他低笑:“嗯。”
指尖抚过他的眉骨,我哽咽道:“你现在可以说……你离去前想说的话了。”
他抬手轻抚上我的脸颊,眼底似有暗潮翻涌,一字一句如神谕坠凡。
“神爱世人。而我……只爱你。”
衣袂交缠,发丝飞舞。
满天绯色天光下,他低头覆上我的唇。
他吻得虔诚如信徒,我回应得放肆如劫火。
彼岸花海在这一刻齐齐绽放,漫天绯霞像婚礼的红绸。
原来神明的偏袒,是只为你垂落的星河……
黄泉的风停了。
花海尽头,如火如茶。
他紧扣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出黄泉。
身后,彼岸花海依旧红艳似火,可这一次……
我们谁都没有回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