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炽烈,炎炎灼变。
平日里不过三两个凑在一起便能吵翻天地的汉子们,今日深深埋着脑袋,一句话都没有。
气氛近乎凝滞。
张三终是摇头:
“弟兄们,咱们不应当是这样的。”
“崇安与那些贪官污吏满地的州县城池不同,咱们也得拿些样子出来,好叫旁人知道——
咱们和朝廷那些杀良冒功的鹰犬走狗,或与起义军中那些如今志得意满,到一处便搜刮银钱,遍寻暗娼,比对妇人肚皮的流民强匪原来是不同的!”
张三高声道:
“那些畜生干的事,我们不能学!”
非但如此,他们还得杀!
杀干净那些鹰犬走狗,流民强匪,给当初的自己,给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的血光,也给那些人微言轻,死在谁人刀枪之下也不曾清楚的父母家眷邻里乡亲一个交代。
或许有人是为了厮杀血拼而活,但他的兵,绝不该是茹毛饮血,谈及杀人便满目红光,谈及妇人便面露猥琐的怪物。
他们......是人。
活生生的人。
人会渴求安定,会渴求归乡,会渴求日升月落。
纵使手上有血,那也是为了守护心中片刻美好而沾染血光。
张三周遭的人群仍是死一般的沉默。
有人或许能听懂,亦或许,今日他的话,只是种下了一颗种子。
有些种子浇灌便能发芽,有些种子......天生就是坏种。
只是如今,无论如何,暂时都是看不出来的。
张三回想起从前,微微合了合眼,抑制住了喉间的叹息:
“言尽于此,今日已过大半,可稍作歇息,弟兄们回去各自想想吧。”
“......我不会说出那妇人姓名,谁人去送了东西,过后到营帐来寻我,领回自己的东西。”
人群自主避开一条缝隙,张三带着口粮和衣裳离开,好半晌,沉默的军户们才逐渐往营房中挪移。
痦子没能同大夫抢到池厚,便趁着众人没注意,慢腾腾凑到随着人流往营房走的飞腿身边:
“飞腿,你不去取回你的东西?”
飞腿唇角抽动,眼皮狂跳,似乎随时都想骂人,可这回,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贬低陈氏的话来。
他只道:
“那么多人看着,还嫌不够丢人吗?”
“不过是一身衣服还有些口粮......算孝敬给将军吧。”
这也算是终于承认刚刚他去寻过陈氏。
痦子心中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小声出主意道:
“等晚些人没这么多再去寻将军不迟,军中耐存的口粮难得,说不准存下一些晚些就能救人性命,可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飞腿一时没吭声,好半晌才道:
“比起那些东西,我其实更想知道为何陈氏不肯收这些东西......”
他偷偷去寻陈氏时,分明将母女俩的境遇看了个清楚。
两人与其他两户妇人合住在一进院子里,她们占着西南角的小屋,小屋没多大,更没多少家当,但胜在干净齐整。
陈氏在家纺布,忙碌给商行供货的事,那瘦瘦小小的闺女便努力帮忙穿梭,端茶倒水。
她们过的似乎也没有十分好。
可陈氏麻利,闺女贴心,到底是让他心中有了些许触动,幻想往后能有什么样的日子......
他想为今早的口角给陈氏赔礼道歉,可总落不下面子,便将东西放在了院门口。
陈氏纵然是还恼怒今早的事,觉得两人没有往后,可为何白捡的东西陈氏也会不要呢?
有些事,飞腿想不明白,痦子更想不明白。
两人齐刷刷被此话问住,方才勉强敲定等晚些弟兄们少些再出一趟兵营,去寻陈氏问问。
痦子惦记着陪飞腿的事,只歇息了半个时辰,两人便偷偷摸摸又摸出了兵营。
只是出了兵营才知道......
和他们同样所想的人,原来还多得很。
街巷人群中随处可见兵卒身影,这些本该在营房中歇息午睡的弟兄们每每看到彼此,都是一阵十分尴尬的笑。
痦子看的目瞪口呆,又见几个妇人成群结队的捧着熟悉的口粮袋和衣裳往兵营走,更是觉得整个头皮几乎都要发痒的厉害,似乎是要长脑子了。
痦子情不自禁的捅了捅身旁同样呆滞的飞腿,小声道:
“怎,怎么送东西的人,原还不止你一个啊?”
飞腿原在走神,被这样一戳,登时爆了句粗口:
“他娘的,原先都说妇人们如何不好,有心让人瞧不起她们,原来是准备等着旁人放弃,自己偷偷捡漏!”
飞腿一连串的骂声着实太粗鄙,痦子不由自主拉着他往一处巷口藏了些。
崇安如今男人本不多,如今大家又都是兵卒装束,显眼的很,这么一骂,他是真怕将军又得有所耳闻......
痦子想得多,飞腿到没那么多的心念,他气急败坏的一阵破口大骂,骂的痛快,才握紧拳头道:
“我要再去找陈氏......”
这副倔驴样,同先前的麻脸一模一样。
痦子无法,明知这事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却因担心飞腿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来,仍只能跟着。
他们穿过数道小巷,行至正街时,已是日暮时分。
飞腿本要一头钻入陈氏家门,可尚未有所举动,两人便听不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声响。
两人齐齐抬头,顺着那道惊人心魄的声响看去,便见——
天边大片橘红之中,悬着一株金黄的稻穗。
不,那也并非只有一株稻穗。
而是由稻,芥,藜,菾等作物捆成‘花球’。
花球被高高悬挂在一根擦拭干净的竹杆之上,宛若旗帜,比冲锋战时的军旗还要惹眼。
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妇人手持竹竿,而她的身后,并有四人。
一人敲锣,一人打鼓,一人击镲,一人碰铃。
四人身后,方是井然有序,手捧木盘,木盘中端有各色菜式的妇人们。
空气里弥漫着新麦的清香、烤肉的焦香和土酿米酒的醇香,几种香气混合在一起,酿成了一种独属于丰收的、让人闻之便嘴角上扬的味道。
妇人们行至何处,铜锣声响至何处,而到了何处,立马又有妇人端着自家做好的菜品出门,跟在队伍身后......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笑声与各色香气杂糅混合,升腾而上,轻而易举,便能让路边原本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感知到她们在做什么——
快乐。
她们,在欢庆,在快乐。
这已然礼崩乐坏的天下,依然有人,为了一次早就无人注意的丰收,而在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