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噶尔丹的亲兵,将伊萨克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连同一个装满了大明制式火枪的木箱,如弃敝履般归还给大明使团时,整个喀什噶尔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所有人的惊愕与揣测封存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北疆雄狮对东方巨龙一次毫不掩饰的獠牙示威。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被当众折辱、打断了爪牙的大明使团,会选择屈辱地隐忍,甚至狼狈地退让。
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
陈子龙,这位看似温润如玉、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南书生,用一种所有西域人都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方式,做出了他的回应。
三日后,一支由数百名玄甲腾镶卫重兵护送的、规模庞大的车队,自大明驿馆缓缓驶出。车轮碾过沙土,发出沉闷的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喀什噶尔所有势力的心上。车上,是几十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沉重木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这支车队,没有前往任何一座喧嚣的巴扎,也没有驶向任何一座通往外界的城门。
它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白山派和卓,阿帕克大人的宫殿。
当那一百口沉重的木箱,被整齐地陈列在阿帕克和卓的面前,当撬棍插入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箱盖被逐一打开时——整个白山派的核心高层,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箱内,静静躺着的是一千支通体乌黑、线条冷硬的神威火枪。它们在宫殿的灯火下,反射着幽冷致命的金属光泽,浓郁的枪油与钢铁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仿佛是凝固的死亡。
短暂的窒息后,是火山喷发般的狂喜!
“神兵!是天朝的神兵!”
“一千支!真主在上,整整一千支!比黑山派那些杂碎的,还要多上十倍!”
一名白山派的年轻将领,几乎是扑了上去,双手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枪身。他那张因连日血战而憔悴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复仇与渴望的火焰。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正率领着一支装备神兵的无敌大军,将黑山派的余孽,连同那些不可一世的准噶尔人,一同碾成齑粉!
宫殿之内,瞬间被一片欣喜若狂的声浪淹没。所有人都坚信,这是大明使臣在准噶尔的强势威逼之下,终于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与强大的白山派结盟,共同对抗来自北疆的威胁!
胜利,似乎已经唾手可及!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的海洋中,端坐于主位之上的阿帕克和卓,他那张清癯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他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的眼中,反而流露出一股比面对噶尔丹时,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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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白山派宫殿,密室。烛火摇曳,将几位老者的身影在墙壁上投射得扭曲而悠长。
阿帕克和卓屏退了所有欣喜若狂的少壮派,只留下几名最年长、也最心腹的白发伊玛目。
“和卓大人,您为何……唉声叹气?”一名老伊玛目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白日的兴奋,“这难道不是真主赐予的转机吗?有了一千支神威火枪,我们便能迅速组建一支无坚不摧的‘神选者’军团!”
“转机?”阿帕克和卓发出一声沙哑的自嘲,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你们看到的是胜利的曙光,而我看到的,是套在我们所有人脖子上的,一具用黄金打造的枷锁。”
他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到地图前,目光如针一般,死死钉在那个代表着大明驿馆的微小标记上。
“你们,还没看明白吗?”他的声音疲惫不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从始至终,那个姓陈的南人书生,他想要的,就不是任何人的胜利。”
“他要的,是……平衡。”
阿帕克和卓伸出两根手指,在地图上,分别代表着白山派与黑山派的位置,虚空一按,仿佛捏住了两只蝼蚁。
“最初,我们强,他们弱。于是,他给了濒死的黑山派五十支火枪吊命。于是,我们势均力敌,整个喀什噶尔,血流成河。”
随即,他的第三根手指,代表着准噶尔,重重地,如山岳般压在了棋盘之上。
“然后,噶尔丹来了。他太强了,强到足以瞬间掀翻整个棋盘。于是,那个南人书生,便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们这些‘羊’一千副獠牙。”
“你们以为,这是在帮我们?”阿帕克和卓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崩溃的恐惧,“不!他只是想让我们,拥有足以和噶尔丹这头猛虎,互相撕咬、互相流血、互相消耗的实力罢了!”
“他根本不在乎我们谁输谁赢!他甚至不在乎我们所有人都死光!”
“他要的,只是让这场战争,如同一座巨大的绞肉机,永无止境地转下去!直到将我们南疆所有的部族,准噶尔所有的国力,都在这场无休止的内耗中,流干最后一滴血!”
“到那时……”
阿帕克和卓没有再说下去,但帐内所有人都听懂了。冰冷的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到那时,那支驻扎在玉门关外、早已枕戈待旦的、真正的大明“天兵”,便会踏着他们的尸骨,前来收拾这个早已被他们自己人,打得稀烂的烂摊子。
整个密室,陷入了比坟墓更沉重的死寂。
所有人的脸上,都褪去了狂喜的潮红,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那……和卓大人,”一名老伊玛目声音发颤,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我们……我们难道就……”
“我们,还有得选吗?”阿帕克和卓惨然一笑,笑容比哭泣更加悲凉。
他知道,从他收下那一百箱火枪的时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拒绝这份“礼物”?等于立刻与深不可测的大明为敌,而他麾下那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少壮派,会第一个将他撕碎。
接受这份“礼物”?等于饮下最甜美的鸩酒,主动将自己和整个白山派的命运,都绑上大明那辆正在疯狂加速、无人能够阻挡的死亡战车。
良久,良久。
阿帕克和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眸子里,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传我的令。”他的声音,变得如同木偶般,麻木而空洞。
“从‘圣战士’中,挑选最精锐、最忠诚的一千人。”
“让他们,放下弯刀,拿起火枪。”
“告诉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去为真神,也为我们白山派,流尽最后一滴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