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儿海的血腥,还未被草原的朔风吹干。
陈子龙立于高坡之上,鼻腔里满是铁锈与腐臭混杂的怪味,脚下的泥土,依旧是暗红色的。可他此刻心中的震撼,却与脚下的战场无关。
他身后的这支队伍,怪异得令人心寒。
没有刀枪如林,没有甲光向日,甚至连一面象征着赫赫战功的军旗都没有。数百辆四轮马车上,装载的不是粮草军械,而是堆积如山的纸张、笔墨、算盘,以及各种他闻所未闻的、奇形怪状的铜制器具。
队伍里的人,更不像凯旋的勇士。他们身着统一的灰色布袍,神情肃穆,眼神里没有战后的狂热,只有一种冰冷的、看待死物的漠然。
这些人,是帝国肌体中一群全新的细胞。他们的到来,宣告了一场比刀剑征伐更冷酷、更彻底的“战争”,已然打响!
队伍最前方,一面杏黄大旗猎猎作响,隶书写就的五个大字,仿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军功田亩司!
这是天子朱由检的独创,一个绕开内阁六部,直接向他本人负责的超级衙门!
“卧子来了。”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打断了陈子龙的思绪。户部尚书毕自严,这位掌管大明钱粮的老臣,不知何时已站到他的身侧。
这位刚刚被皇帝一纸诏书从京师“请”到草原上的主官,正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那眼神,不像文人欣赏壮美河山,更像一个饥饿的财主,终于看到了传说中无主的金矿!
“看看吧,”毕自严的手臂重重挥下,仿佛要将整片天地揽入怀中,“这,都是陛下的江山!也是……我们的功业!”
陈子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无数田亩司的官吏,如同一群精准而高效的工蚁,已经散布到了草原的每个角落。
他们十人一队,分工明确,行动间没有一丝多余的言语。
有人架起一个装着玻璃镜片的三脚铜架,口中不断报出“乾位三十六度,坤位偏一十五”之类他完全听不懂的词语。
有人拖着长长的铁链,一步一印,机械般地丈量着每一寸土地。
更多的人,则伏在临时支起的木板上,用一种带有细密网格的绘图纸,将眼前的山川、河流、草场,飞快地解构成一幅幅精准到令人发指的地图!
“大人,我们……到底在做什么?”身旁的复社同窗艾南英,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困惑。他堂堂举人,本以为是来建功立业,草拟《平虏颂》的,没想到竟是干这种账房先生的琐碎活计,简直有辱斯文!
毕自严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卷由皇帝亲笔御批的黄绫,递了过来。
“自己看吧,陛下的雄心,全在这《军功田亩司章程》里了。”
陈子龙颤抖着手接过,与众人一同展开。
只看了一眼,一股彻骨的寒意,便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刻刀,深深地剜进他的骨髓!
这哪里是什么章程,这分明是一份……肢解草原的说明书!
一,清算土地!以“井”为字,将草原彻底网格化!勘探水源、草场、矿产,评定九则,编号入册!从此再无什么部落牧场,只有“甲字一号”、“乙字二号”!
二,清算财产!所有牛马羊驼,无论死活,清点到个位数!分门别类,估价入库,变成军功赏赐的冰冷筹码!
三,清算人口!所有蒙古人,无论男女老幼,登记甄别!青壮为奴,修路筑城,耗尽其力;妇孺内迁,入教养院,磨灭其俗;十岁以下幼儿,直接分与北伐无嗣功臣为养子,断其传承!
这不是治理,是抹杀!
是将一个延续了千百年的草原文明,彻底拆解成一排排写在账本上的数字!
陈子龙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卷黄绫。他想起自己出征前“为华夏万世开太平”的豪言壮语,可眼前的酷烈,却让他感到一种理想被现实碾碎的窒息感。
就在此时,一队官吏押着一群刚搜出来的蒙古俘虏,从坡下经过。
一名头发花白如雪的蒙古老妪,猛地挣脱束缚,疯了似的冲到陈子龙面前,“噗通”一声跪下,用额头奋力叩击着坚硬的土地。
她不会说汉话,只是用干枯的手指,绝望地指向不远处一片被烧成焦炭的营地废墟,用苍老的蒙语,反复哭喊着一个词——
“Бarh6yлaг(巴彦宝力格)!”
身旁的翻译官面无表情地上前:“陈大人,‘巴彦宝力格’,意思是‘富饶的泉水’。她说那是她们家族世代生息之地,她不求活命,只求能在册子上,留下这个名字。”
陈子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老妪浑浊眼中那最后的哀求,一丝不忍油然而生。
然而,他刚要开口,一个冰冷、干涩,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一名手持账册的主簿,看都未看那老妪一眼,手中的朱笔在册子上一划,一道刺眼的红痕就此落下。
“回禀陈大人,此地,经勘定,为丙等下级牧场。按《田亩条例》,已正式编号为‘玄字营-七十三号’。”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至于什么‘巴彦宝力格’……户部的地图上,查无此地。”
说完,他挥了挥手,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像拖拽牲口一样,将那仍在磕头、口中不断重复着“巴彦宝力格”的老妪,粗暴地拖回了队列。
“玄字营-七十三号”……
陈子龙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一个流传了百年的名字,一个承载了一个部族所有记忆与情感的家园,就这样被一个冰冷的编号,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了。
他猛地回头,望向毕自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毕自严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他仿佛看穿了陈子龙心中所有的天人交战。
“卧子,”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我们不像朝廷命官,倒像一群毫无人性的账房先生。觉得这手段,太过酷烈,有伤天和,对吗?”
他向前一步,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刀!
“但你给老夫记住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我大明子民的残忍!草原之上,从来没有什么诗情画意,只有你死我活!”
“我们今日多算一个数,我大明的子民来日便多一寸土!我们今日多一丝不苟,帝国的边疆便能多一百年的安宁!”
毕自严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陈子龙的脑海中炸响。
“陛下的万里江山,不是靠尔等文人的道德文章画出来的!而是靠武士们,一次次战争打下来的,打下来不占领,那战士们的鲜血不是白流了!”
这一刻,陈子龙看着那些依旧在埋头丈量的身影,看着他们将鲜活的草原变成方格,将有血有肉的人变成编号。他终于明白了,这才是天子真正的战争!
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要彻底碾碎一个文明、一个种族的……无声之战!
他缓缓闭上双眼。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的迷茫、不忍、乃至最后一丝读书人的天真,寸寸碎裂,最终化为一片钢铁般的冰冷与决然。
他对着毕自严,深深一揖,长躬及地。
“学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