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将台之上,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
孙承宗那只握着千里镜的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卢象升的嘴唇紧抿成一条惨白的线,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宿将,此刻皆是心如死灰。他们清晰地看到,右翼关宁军的阵线,在祖大弼冒进所撕开的缺口处,正被数万建奴铁骑如同撕裂麻布般无情地扯开,一场波及全军的、无可挽回的雪崩,已近在眼前。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万斤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然而,就在这所有人都已陷入绝望的深渊时,御座之上的大明皇帝朱由检,却异常的冷静。他那张年轻的、因连日鏖战而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没有半分的慌乱,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平静地倒映着远方那片即将崩塌的战线,仿佛在计算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终于,他,动了。
他没有去看身边任何一位大臣,只是对一直侍立于他身后、身披重甲、在漫天杀气中挺立如松的总教习张磐,下达了那道自开战以来,最关键,也最令人费解的命令:
“传令——”
“宗亲护纛营,出击!”
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将台上炸响!
瞬间,中军后阵,那支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由三千名宗室子弟组成的【宗亲护纛营】,动了。沉重的甲叶摩擦声,汇聚成一股低沉的、如同山岳移动般的轰鸣。
他们,是步兵。
这个事实,让所有听到命令的人,都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在这样一场决定了数万人生死存亡的骑兵大决战之中,派出一支步兵去迎击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八旗铁骑?
英亲王阿济格,正在阵前,兴奋地挥舞着马刀,指挥着麾下铁骑进行最后的分割绞杀。他注意到了从明军中军后方,缓缓开出的那支步兵方阵。那整齐划一、如同用尺子量出来的步伐,在那混乱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不屑的狂笑。
“南蛮子,是无人可用,彻底疯了吗?!”他对着身边的戈什哈,用马鞭遥指那支步兵,咆哮道,“给本王,分出一支甲喇!将那些走路上阵的蠢猪,给本王,连人带甲,碾成肉泥!!”
一支由千余名最为精锐的正红旗重甲马甲组成的冲锋队列,迅速脱离了主阵。他们发出了一阵充满轻蔑与嗜血意味的咆哮,如同一柄烧红的餐刀,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向着那块看似柔软的“黄油”,狠狠地切了过去!
然而,当他们,将距离拉近到百步之内,看清了那支步兵的真正样貌时,他们脸上的狞笑,瞬间,便凝固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步卒!
他们,如同三千座缓缓移动的黑色铁塔!
他们身上,穿着一种闻所未闻的、厚重到令人发指的“三层重甲”!内穿鎏金丝绸软甲,中着细密的精钢锁子甲,外罩一层打磨得雪亮、几乎没有任何缝隙的重装板扎复合甲!每个人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面甲后两道冰冷的、不似人类的缝隙。
他们手中,没有长矛,没有盾牌。
三千人,每一个人手中,都端着一杆黑洞洞的、造型奇特的神机铳。而在他们的背後,则斜背着一柄柄长近一丈、刃宽背厚、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寒芒的——陌刀!
这支军队,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将大地都踩碎的、纯粹的毁灭气息!
就在建奴骑兵因这诡异的景象而心神剧震,冲锋的势头下意识为之一滞的瞬间,那支铁塔般的步兵方阵之中,总教习张磐那嘶哑的、却又蕴含着无尽力量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战场!
“护纛营!!”
“为陛下——尽忠!!”
三千名宗室子弟,在踏上这片血腥战场之时,心中亦有恐惧。但当他们回首,看到那面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高高飘扬的、代表着大明天子亲临的日月龙纛之时,所有的恐惧,都在瞬间,被一股更炽热的、源自血脉深处的骄傲与荣光,所彻底焚烧殆尽!
“举铳!!”张磐的声音,已然化为纯粹的钢铁意志。
“为陛下——”
三千名宗室子弟,齐声发出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死战!!”
“放!!”
“轰——!!!!!”
三千支神机铳在同一刹那发出的、仿佛要将天空都撕裂的、毁灭性的雷霆轰鸣!
一道肉眼可见的、由火焰与浓烟组成的墙壁,骤然在护纛营阵前爆发!三千颗沉重的铅弹,裹挟着无可阻挡的动能,形成了一片死亡的扇面,狠狠地,扫向了那支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冲来的八旗铁骑!
冲在最前方的整整三排八旗勇士,连同他们的战马,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人之手迎面拍中!坚固的十三太保棉甲,在那恐怖的动能面前,被轻易地撕裂、洞穿!鲜血、碎肉、断骨、甲叶的碎片,被狂暴的冲击波卷起,在空中形成了一片血腥的迷雾。冲锋的阵型,瞬间出现了一个宽达百步的、触目惊心的、由尸骸铺就的死亡地带!
那支精锐的八旗甲喇,其锋锐的矛头,被这一击,彻底打断、碾碎!
而就在建奴的冲锋之势,被这神罚般的弹雨打得彻底崩溃、陷入混乱的瞬间——
“弃铳!陌刀——出鞘!!”
“结——刀墙!!”
张磐的咆哮声,再次响起!
“喏!!”
护纛营的将士们怒吼着,整齐划一地抛下手中那尚在发烫的神机铳,从背后,抽出了那柄长达一丈的、雪亮的陌刀!
“噌——!!!”
三千柄陌刀同时出鞘,那声音汇聚成一道尖锐的、仿佛能割裂灵魂的金属嘶鸣!在阳光下,三千道寒光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移动的、钢铁的森林!
他们没有追击,没有散乱,而是以一种冷酷到极点的精确,迅速列成三排紧密的横阵。前排半蹲,中排直立,后排错位,三千柄陌刀如林般竖起,又如墙般落下,形成一道三层高的、无懈可击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刀墙!
“陌刀如林!”
“如墙而进!!”
伴随着张磐的号令,这道钢铁刀墙,开始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令人心悸的步伐,向着前方那片已然陷入混乱,并试图重整阵型的八旗骑兵主力,缓缓地,碾压了过去!
那些正在冲击吴三桂侧翼的八旗铁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惊!他们看到了同伴的惨状,但骑兵的惯性与骄傲,依旧驱使着他们,试图将这群胆敢挡路的步卒冲垮!
然而,当他们撞上那道缓缓推进的“刀墙”之时,他们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
“噗嗤——!!!”
一名冲在最前的八旗巴牙喇,连人带马,如同撞上了一堵由无数锋利刀刃所组成的墙壁!
这,不是战斗,是屠宰!
没有格挡,没有闪避,更没有所谓的骑士对决!只有最纯粹的、高效的、机械般的——切割!
第一排陌刀手的刀锋,如墙基般稳固,自下而上,精准而冷酷地,横斩马腿!冲锋的战马在巨大的动能下,四蹄瞬间与身体分离,悲鸣着翻滚在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砸进血泊!
紧接着,第二、三排的陌刀,便到了!
那自上而下、带着重甲士兵全身重量劈砍而下的刀锋,如同巨斧开山!无论是骑士的头盔,还是坚固的胸甲,在这压倒性的力量与锋利面前,都脆弱得如同朽木!
“咔嚓!!”
清脆的、令人牙酸的骨骼与钢铁的断裂声,连成一片!
一名八旗勇士,连同他身下的战马,被一刀从头顶劈下,生生斩成两半!飞溅的内脏与鲜血,将身后的同伴浇了满头满脸!
另一名试图用马刀格挡的骑士,连人带刀,被陌刀巨大的刃面直接拍碎了半边身子!
这道刀墙,就像一台巨大无比的、冷酷无情的农业收割机,而八旗的精锐铁骑,就是那成熟的麦子!刀墙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满地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混合着人与马的血肉残骸!
人马俱碎!
这四个字,不再是史书上的形容,而是野狐平之上,最真实、最血腥、最残酷的写照!
宗亲护纛营的出现,如同一座从地狱中升起的、由钢铁与死亡铸就的山脉,硬生生地,挡住了阿济格排山倒海的攻势!为吴三桂与那早已被围困得奄奄一息的祖大弼,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整个战场的局势,在这一刻,发生了惊天的、戏剧性的逆转!
而在远处,后金的中军。
豫亲王多铎,正目瞪口呆地,通过手中的千里镜,亲眼目睹了这支战力堪称变态的明军重步兵的出现。他看着自己麾下那支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精锐铁骑,是如何的,在那道缓缓推进的、看似笨拙的“刀墙”之前,被如此轻易地,收割、碾碎,化为一堆堆模糊的血肉……
他那张总是充满了自信与骄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知道,他,以及整个大清国,今日,怕是,遇到了真正的——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