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铅灰转向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时,大安口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熄灭。
白甲巴牙喇,这些后金军中最精锐的甲士,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被撕开的豁口、从摇摇欲坠的城墙段落,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他们的步伐沉重而稳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守军残破的心脏上。
城墙上,关隘内,到处是厮杀,到处是死亡。
残存的明军士兵眼中交织着恐惧、麻木,但在那深处,是被逼到绝境后燃起的疯狂。退无可退,降无可降,唯有死战!
“弟兄们!” 陈继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甲胄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灰尘,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额角划过脸颊,但他依旧挺立如松,“为大明!为身后的父老!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杀——!”
最后的呐喊被淹没在震天的金铁交鸣和垂死的惨嚎中。
白甲兵的推进几乎不可阻挡。明军的长枪捅在他们厚重的甲胄上,很难砍开铠甲进行有效杀伤;腰刀奋力劈砍,火星四溅,却往往只能留下一道划痕;零星射来的箭矢更是如同撞在铁板上,叮叮当当地被弹开,无法造成任何有效伤害。
“根本打不动!这还怎么打?!”
更多的明军士兵在白甲兵沉重的骨朵、锋利的大斧和厚重的长刀下化为碎肉残肢。骨骼碎裂声、肌肉撕裂声不绝于耳。而紧随白甲兵之后的红甲兵和包衣阿哈们,则如同鬣狗般扑上,清理着任何试图反抗或逃窜的“漏网之鱼”,用长矛和佩刀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将明军最后的阵型彻底搅乱、碾碎。
并非全无抵抗。
陈继盛和他身边数十名明显装备更为精良、身手也更为矫健的明军亲兵和悍卒,成了这片血色地狱中最后的砥柱。他们的甲胄虽也伤痕累累,但确实能更好地抵御攻击,手中的斩马刀、铁骨朵或是特制的破甲锥,也更能对敌人造成威胁。
“杀!” 陈继盛一刀劈翻一名冲上来的红甲兵,反手用刀柄格挡开另一名白甲兵势大力沉的劈砍,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他身侧一名亲兵瞅准机会,手中沉重的铁锏狠狠砸在白甲兵的膝盖侧面。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名白甲兵惨叫一声,腿部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摔倒在地,立刻被数名明军扑上,用刀枪对着甲胄缝隙猛刺!
然而,这样的胜利太过艰难,也太过短暂。更多的白甲兵围了上来,他们的配合默契,攻势连绵不绝。刚刚取得战果的明军精锐,很快就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淹没。惨叫声中,又一名勇士倒下。
王老五浑身是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狰狞。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一名红甲兵的大腿,张嘴狠狠咬在对方的手臂上,任凭对方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头上。旁边一名白甲兵嫌恶地皱了皱眉,手中大斧抡圆,“噗嗤”一声,王老五的头颅便飞了出去,脸上还带着那股子老兵油子特有的狠厉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他终究还是拉了个垫背的。
张石头早已倒下,或许是在第一波冲击中,或许是在掩护袍泽时,没人知道。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个体的死亡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陈继盛身边的袍泽越来越少,十个、五个、三个……最后,只剩下他自己,背靠着一面残破的战旗,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后金士兵。他的战刀已经砍得卷刃,身上插着数支箭矢,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甲,但他依然站着,如同钉死在那里的山岩。
厮杀声渐渐平息。
在亲兵的簇拥下,一名身着华丽甲胄、面容年轻却带着威严的后金贵胄,缓缓登上了城墙。正是皇太极的十四弟,多尔衮。他并未上前,只是站在稍远处,目光冷漠地扫过这片尸山血海,最后落在了被重重围困、却依旧昂首挺立的陈继盛身上。
他抬了抬手,示意部下暂停攻击。
一名通译上前一步,扯着嗓子喊道:“对面的明将听着!我家十四贝勒说了,尔等勇气可嘉,放下武器,可免一死!大汗爱惜勇士!”
陈继盛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多尔衮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痛苦和轻蔑的笑容。他低下头,猛地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浓痰。
“呸!”
他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我乃……大明守将陈继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鞑子……来啊——!”
最后两个字,如同受伤孤狼的嚎叫,充满了不屈的意志。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举起卷刃的战刀,朝着最近的白甲兵,发起了人生最后一次冲锋!
“杀——!”
无需多言,这是最后的回答。
多尔衮的眉头微微挑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
包围圈瞬间收紧。刀光斧影如同暴雨般落下。
陈继盛的怒吼戛然而止,他的身体被数把兵器贯穿,鲜血狂涌而出。但他依旧圆睁双眼,怒视着前方,直到最后一丝生命力从他眼中消散,身体才缓缓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城砖上,溅起一片血花。
最后一抹抵抗的火光,熄灭了。
多尔衮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观看了一场预料之中的戏码。他转身,对身边的将领吩咐道:“打扫战场,收拢伤兵,派人向大汗报捷!大安口已破!”
不久,一面残破的大明龙旗被扯下,后金的旗帜在寒风中缓缓升起,飘扬在遍地尸骸的关隘之上,冰冷而无情。
寒风呜咽,卷过遍地的尸骸和凝固的血泊,仿佛在为这满城忠骨,奏响一曲苍凉的悲歌。
玉,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