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泰州·安邑
距离那场惨烈的河桥之战结束已有七日,弥漫在黄河两岸的血腥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随着战局稳定,驻扎在玉壁城下的三万齐军也陆续撤回晋阳,笼罩在泰州头顶的战争阴云终于暂时消散。
玉壁危机刚一解除,泰州刺史王思政便立刻马不停蹄地离开前线,快马加鞭赶往州治安邑。因为汉王刘璟已亲临安邑,正在等他。
当王思政的马车驶入安邑城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刺痛了。虽然城池已经收复,但战争的创伤历历在目。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着惨白的招魂幡,在夏日的风中无力飘荡。
街道两旁,随处可见披麻戴孝的百姓,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如同阴云般笼罩着整座城市。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味道,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焦糊气息。城墙上有明显的修补痕迹,街面也显露出被兵马践踏过的狼藉。
王思政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作为一州父母官,未能护得百姓周全,让治下子民遭受如此劫难,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与无力。
“快!再快些!” 他沉声催促车夫,只想立刻赶到刘璟面前请罪。
刺史府内,气氛同样凝重。刘璟端坐主位,面色沉静,但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沉重。枢密使刘亮和军师陆法和正在向他详细禀报泰州初步的战后评估。
“大王,”刘亮指着摊开的地图和文册,“根据各郡县初步上报,此次齐军南下,目的似在占据泰州要地,掠夺资源,以战养战。因此,在占领期间,为维持‘稳定’,对普通百姓的直接杀戮相对克制,各城人口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各地官署、道路、桥梁等基础设施虽有损坏,但并非毁灭性的。”
陆法和接口补充,语气中带着忧虑:“最严重的问题在于粮食。齐军为了自身补给和削弱我军,将泰州各地刚刚成熟的夏粮几乎掠夺一空!眼下,受灾缺粮的百姓极多,全州的粮食缺口巨大,若不能及时赈济,恐怕不等秋收,就会发生大规模饥荒,甚至民变。”
刘璟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果断下令:“粮食是燃眉之急!立刻让尚书省行文,从北庭、关中两地,紧急调拨今年夏收之粮入泰州!动作要快!同时,以泰州官府名义,组织受灾百姓,以工代赈,参与修复受损的城墙、道路,疏浚因战乱淤塞的河道、灌溉水渠,既能让他们有口饭吃,也能尽快恢复生产。此外,”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对泰州全境,实行‘一免两减’:今年全年,免除所有田赋、丁税;明、后两年,所有赋税减半征收,让百姓休养生息!”
他刚说到这里,一抬眼,正好看见风尘仆仆、面带愧色的王思政快步走了进来。刘璟对刘亮、陆法和挥了挥手:“就按方才议定的办,立刻通知长安,拿出具体章程,火速执行!”
“臣等遵旨!”刘亮、陆法和躬身退下,经过王思政身边时,向他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既有同情,也有一丝审视。
待二人离开,厅内只剩下刘璟与王思政。王思政几步走到刘璟面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声音沙哑而沉痛:“罪臣王思政,叩见大王!臣……身为泰州刺史,守土有责,却对齐军军事动向严重误判,以为扼守玉壁便可高枕无忧,疏于对州内其他路径防范,致使齐军从间道突入,泰州大部沦陷,生灵涂炭……此皆臣之罪过,请大王重重治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带上了哽咽。
刘璟站起身,走到王思政面前,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起来。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思政,你确实有罪。玉壁坚城,让你,也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产生了错觉,以为泰州真成了固若金汤之地,可以高枕无忧。你疏于对州内山川小径的勘察与布防,是此次失利的直接原因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却微微一转,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不过……”
王思政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等待着下文。
刘璟看着他,缓缓说道:“不过……你儿元逊,为保安邑城不失,率孤军逆击,与齐军巷战,最终……力战殉国。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安邑军民争取了时间,也……算是替你,为泰州,尽了一份责,赎了一分罪。”
“什么?!元逊他……殉国了?!” 王思政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长子!那个刚刚束发从军、英气勃勃、总说要做大将军的儿子……居然就这么没了?!死在了一场本不该如此惨烈的防御战中?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站立不稳,眼前一阵发黑。
刘璟看着他瞬间垮下去的身形和眼中那无法言喻的痛楚,心中也是一阵恻然。他伸手,用力拍了拍王思政剧烈起伏的肩膀,声音低沉而诚恳:“思政,节哀。泰州失陷,百姓遭难,元逊阵亡……你有责任,我刘璟,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也被泰州表里山河、玉壁天险的地形所迷惑,过分相信一点控面的作用,以为扼守住玉壁,晋阳齐军就真的无法南下,泰州便稳如磐石。此乃战略误判,是我的过失。”
他直视着王思政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瞒你说,我已让刘亮代我起草 ‘罪己诏’ 。我要将此番过失,诏告天下,向泰州军民,向全军将士,向天下人……承认我的过错。”
“罪己诏”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将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王思政猛地炸醒!他霍然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充满了震惊与急迫,失声喊道:“大王!万万不可!您……您尚未正式登基称帝,仍是汉王!此时下‘罪己诏’,于礼不合,更会……更会损及您的威信啊!自古以来,哪有尚未登基便下罪己诏的君主?此事断不可行!泰州之失,皆是我等臣子之罪,大王何须如此?!”
刘璟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坦然,带着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担当:“我意已决,思政,不必再劝。你的错,高昂的错,贺拔岳的错,乃至汉军每一个将领犯下的错……小错,你们自己扛,按律处置。但若犯下动摇国本、殃及百姓的大错,那归根结底,就是我刘璟的错!说明我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或是战略布局有失!身为领袖,岂能将过错全推给下属?”
王思政激动地拱手,声音颤抖:“大王!臣的错,高将军的错,我们自己承担!该罢官罢官,该下狱下狱,按国法军法严惩便是!大王怎能……怎能将罪责揽于己身,为我们这些罪臣脱罪?!这让我们……情何以堪!”
刘璟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他挺直脊梁,目光仿佛穿透了厅堂,望向更广阔的天地,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思政,你记住。四海之内,兆民有过,其罪在孤! 这不是为谁脱罪,这是为君者,应有的担当!”
“四海之内,兆民有过,其罪在孤!”
这十二个字,如同黄钟大吕,重重敲击在王思政的心头。他怔怔地望着刘璟,望着这位并未称帝却已有帝王气度的领袖,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未能尽责的羞愧,有痛失爱子的悲伤,更有一种被这宏大担当所震撼、所折服的激荡!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以头触地,放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既有对儿子的无尽思念,也有对自己失职的痛悔,更有对刘璟这份担当的感佩与共鸣!他哭了很久,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郁结与悲痛都宣泄出来。
刘璟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没有打扰,任由他哭泣。直到哭声渐渐平息,变为压抑的抽泣,刘璟才再次上前,亲手将他搀扶起来,递过一方素帕。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你悲伤了,思政。”刘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泰州疮痍满目,百姓嗷嗷待哺,齐军虽退,威胁仍在。我会从关中再给你调拨三万新兵,加上你现有部众,凑足五万人马,镇守泰州。另外,把刘雄、刘永业、慕容三藏、斛律羡、史静这五员将领,也一并拨给你听用。”
王思政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强行振作精神,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火焰,抱拳沉声道:“大王厚恩,思政……粉身碎骨,必不负所托!必使泰州稳如磐石,百姓安居!”
“好!”刘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抬脚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是声音清晰地传来:
“思政,泰州……我就交给你了。”
三天后,七月一日·洛阳
一则由汉王刘璟署名的“罪己诏”,从洛阳明堂正式颁告天下!这并非登基后的帝王罪己,而是一位尚未称帝的霸主,向天下人的坦诚与担当!
诏书由刘亮精心措辞,但字字句句皆体现了刘璟的要求与气度。
《罪己诏》
孤闻:过而不讳,庶几补愆;咎而自劾,方期弭祸。昔年与齐角力,大小数战,屡挫其锋,破其阴谋,遂使孤心渐生轻敌之念,误判齐师战力,疏略其死战之志。泰州襟要,固若金汤,孤竟未加详察,不设严备,不发预警,致齐寇乘隙而入,城郭失守,军民涂炭,损失惨重。此孤之首要大过也!
又,孤于军中诸将,尤以义弟高昂,失于训诫,过于优容。念及兄弟情谊,对其跋扈之性,姑息纵容,未加严管。此次战役,高昂违逆军令,擅自离阵出击,虽有微功,却若精骑四千!夫四千将士,皆国之干城,家之梁柱,一朝捐躯,四千家庭失怙、失恃、失偶,长夜漫漫,何以自存?高昂已贬为卒伍,令其戴罪立功。然,四千忠魂,谁能偿命?四千孤寒,谁能慰藉?孤为其兄,更兼三军统帅,用人不明,御下无方,此孤之次大大过也!
今孤布告天下,罪己于兆民之前:百官将士,当牢记职责,恪守国法军纪。将校者,须爱兵如子,体恤其劳;官吏者,须视民如伤,矜悯其苦。更当铭记:四海之内,兆民有过,其罪在孤!愿诸君勤勉奉公,恪尽职守,莫使刘璟,终成青史之上徒留罪名的败国之君!
钦此!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舆论瞬间沸腾!
在汉国控制的广袤土地上,文人士子们议论纷纷。有人激烈指责地方官府和军队的无能:
“汉王何等英明,竟要替这些尸位素餐之辈背此黑锅!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能预察敌情,不能守土安民,要他们何用?”
矛头直指官僚体系和军事系统的失职。
但也有人,尤其是军中将士和底层百姓,对刘璟的担当感佩不已:
“跟着这样的主公,真是值了!有功他赏,有过他扛!这才叫真英雄!”“
汉王义气!自己把错都认了,没把手下人推出去顶罪,这样的主子,打着灯笼都难找!”
甚至连北齐境内的一些河北士人,私下读到这封流传过来的“罪己诏”抄本时,也不禁暗自唏嘘,心中悄悄升起几分钦佩与羡慕:“这刘璟……气度格局,确非常人啊。高氏那边……”
而这份诏书传到长江以南,送到南陈皇帝陈霸先的御案前时,陈霸先反复阅读了数遍,最终长叹一声,将诏书轻轻放下。他走到窗边,望着建康城外的点点灯火,脸上露出了复杂至极的神色,有震撼,有钦佩,更有一丝深藏的自惭与无力。
“刘璟啊刘璟……”他低声自语,“朕与你的差距,原来不只是疆土、兵马、粮秣……更在于此等胸襟,此等担当,此等……敢于将天下过失揽于己身的魄力与格局。” 他当了这个皇帝,看似九五至尊,却似乎被重重宫墙和繁琐朝政束缚住了,反而更加看不清前路,看不到那种气吞山河、领袖群伦的希望所在。
刘璟这道“罪己诏”,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局限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