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回到邺城后,第一时间叫来了儿子高澄——
高澄站在父亲面前,额角还带着一丝汗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帮元氏逆贼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想从宫里挖地道直通东柏堂,行刺儿子。\"他握紧拳头,\"元俊那小儿,平日里装得温顺,竟敢如此!若不是发现得早,只怕...\"
高欢默然不语,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许久,他突然开口,问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孙腾现在在哪里?\"
高澄一愣,下意识回道:\"父亲怎的突然问起那老狗?\"他语气中满是不屑,\"自三年前贪墨军粮事发,他不是被贬黜出邺城了吗?听说在哪个穷乡僻壤等死呢。\"
高欢没有理会儿子的轻蔑,扬声道:\"来人,叫陈元康来。\"
片刻后,陈元康疾步而入,躬身行礼:\"丞相召见有何吩咐?\"这位执掌“澄清阁”的谋士总是能在最短时间内出现,仿佛随时待命。
\"孙腾现居何处?\"高欢直截了当。
陈元康略一思索:\"回丞相,孙公如今在临漳县隐居,据说穷困潦倒,十分凄惨。前些日子还有人看见他在市集乞食。\"
高澄冷笑一声:\"临漳距邺城不过百里,这老狗倒是会选地方,既表明退隐之意,又随时准备回来揽权。真是贼心不死!\"
高欢突然起身,抓起披风:\"备马,去临漳。\"
\"什么?\"高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父亲真要亲自去请那老东西?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让父亲亲自去请?\"
高欢已经大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不可无礼。孙公终究是跟随我起兵的老人,你跟我一起去请孙公出山。\"
高澄虽满心不情愿,却不敢违抗父命,只得快步跟上。
夜色中的官道寂静无人,只有马蹄声规律地敲打着地面。高澄策马与父亲并行,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为何非要请孙腾出山?那老东西贪得无厌,品行不端,朝中谁人不知?用这种人,岂不辱没我高氏门楣?\"
高欢勒缓马速,目光望向远方黑暗中起伏的山峦:\"澄儿,陛下之事,你如何看?\"
高澄愤然道:\"元俊小儿忘恩负义!若不是父亲扶持,他怎能坐上皇位?如今竟敢行刺于我,分明是要与我高氏为敌!当废之!\"
高欢轻轻摇头:\"然后呢?天下人会如何说?'高欢父子跋扈,皇帝不得不除之'?还是'高澄嚣张,逼反皇帝'?\"他转头看向儿子,\"你质问陛下'何故谋反',这句话可谓千古奇闻。皇帝谋反?说出去只怕要笑掉天下人大牙。\"
高澄一愣,他当时在气头上,脱口而出,并未想那么多。\"那...那又如何?\"
\"如何?\"高欢苦笑,\"这句话传出去,世人不会觉得皇帝真在谋反,只会觉得我们高氏欺君罔上,跋扈至极。事到如今,我们不反,别人会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连个皇帝都控制不住;若反了,就和宇文泰一样,落得个篡逆的恶名,遗臭万年。\"
高澄沉默了。他虽早慧,却也暴躁,身在局中的他从未想过,一句话能有如此多的解读,能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他这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重视这个看似可笑的事件。
\"那与孙腾何干?\"他仍不明白。
\"孙腾虽然贪鄙,毛病也多,\"高欢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赏,\"但他智计百出,尤其擅长在这种微妙局势中周旋。他是官场老手,深谙朝廷规则,知道如何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达到目的。眼下司马子如失踪,他是我们最好用的刀。\"
高澄恍然大悟:\"父亲是要推孙腾出来站台?让他来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不错。\"高欢点头,\"有些事,我们不方便做,不方便说,但孙腾可以。他深知朝廷规则,又不在乎声名,正是解决眼下困局的最佳人选。\"
他语重心长地说:\"澄儿,记住,政治不只是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有时候,最让人讨厌的人,恰恰是最有用的人。我们要用的是他的才能,不是他的品德。\"
高澄若有所思。他忽然明白,自己离父亲的政治智慧还差得很远。他只会直来直去,要么忠要么反,而父亲却能在忠反之间走出第三条路来。
\"可是孙腾会答应吗?\"高澄仍有疑虑,\"他被贬黜多时,心中岂无怨气?\"
高欢微微一笑:\"孙腾这种人,不怕被用,只怕没用。只要给他机会重回权力中心,他什么都会做。况且...\"他眼中闪过一抹锐光,\"他也不敢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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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漳县郊,一座破败的院落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丛中。院门歪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月光洒在斑驳的土墙上,更添几分凄凉。
高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忍不住掩鼻:\"这老狗倒是会找地方...\"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污秽的气味扑面而来。
话未说完,他就愣住了。
院中枯树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扒拉着土里的什么草根。听到动静,老人缓缓抬头——正是孙腾。
但眼前的孙腾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司空判若两人。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乱如蓬草,上面还隐约可见虱子在爬动。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沾满污渍,仿佛刚从垃圾堆里捡来。最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和无神。
\"高...高王?\"孙腾的声音嘶哑,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精光,随即又被浑浊取代。他踉跄着起身,突然放声大哭:\"高王啊!我早就不想活了,几次自杀,都没死成。你还是杀了我吧!呜呜呜......\"
他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高澄冷眼旁观,心中暗骂:这老狗的确有一套,演得跟真的一样。
但他不得不承认,孙腾的表演毫无破绽,若不是早知道他的为人,只怕真会被骗过去。
高欢却上前一步,丝毫不介意孙腾身上的污秽,双眼含泪,伸手扶住他:\"龙雀何至于此!是我疏忽了,让龙雀受这等苦楚。\"
说着,他竟然真的伸手为孙腾捉起虱子来!高澄看得目瞪口呆,胃里一阵翻腾。
\"高王使不得!使不得啊!\"孙腾假意推辞,却任由高欢动作,\"老朽身上污秽,莫要玷污了高王的手...\"
高欢一边捉虱子,一边温言道:\"龙雀可知近日宫中之事?陛下竟欲行刺吾儿,这等大事,朝中无人主持公道啊。\"
孙腾哭声渐止,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老朽...老朽已是将死之人,哪管得了这些...\"
高欢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囊和一袋米:\"这些请龙雀暂且收下。朝中御史大夫一职空缺已久,非龙雀这等老成谋国之人不能胜任啊。\"
孙腾的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老朽无能,恐负高王重托...况且这般模样,如何见人...\"
高澄在一旁看得分明,这老东西明明心里乐开了花,却还要装模作样。他忍不住插嘴:\"孙公何必推辞?莫非是嫌官职太小?\"
孙腾立刻又哭嚎起来:\"世子这是要逼死老朽啊!老朽这般模样,哪还能见人...不如就此了断...\"说着作势要向墙上撞去。
高欢瞪了儿子一眼,继续温言相劝:\"龙雀说笑了。谁不知龙雀当年在朝中的风采?只要龙雀出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陛下行刺之事,还需龙雀这等老臣主持公道。毕竟...陛下何故谋反?这话总得有人来说。\"
孙腾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浑浊的双眼,与高欢对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既然高王如此看重,老朽...老朽勉为其难便是。\"
高欢露出满意的笑容,亲手将孙腾扶起:\"如此甚好。车驾已在外面等候,龙雀请。\"
离开院落时,高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孙腾正在悄悄擦拭脸上的污垢,动作灵活哪还有方才的颓废模样?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闪烁,仿佛换了一个人。
\"父亲,这老狗分明是在演戏!\"高澄低声道,语气中满是厌恶,\"您看他那样子,哪像穷困潦倒?分明是早就准备好等我们上门!\"
高欢微微一笑:\"演戏又如何?他需要台阶,我们需要刀。各取所需罢了。\"他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邺城轮廓,\"政治就是这样,有时候明知是戏,也要配合着演下去。\"
孙腾坐在马车中,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高欢需要他来处理这个烫手山芋,而他也正好借此重返权力中心。
\"陛下何故谋反?\"他轻声自语,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好一个问题啊...\"
这个问题,将是他重返朝堂的第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