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春蹲在灶台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瓷碗边缘的缺口。碗是青花的,碗身绘着半朵残荷,缺口恰好在荷瓣的末端,像被谁硬生生咬去一块,露出里面粗糙的米白色胎土。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青砖地上,转瞬就灭了,倒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飘着雪的清晨。
那年他才十六,跟着爹到镇上的“盛昌瓷坊”当学徒。瓷坊掌柜姓周,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瘦老头,总爱把“瓷品如人品”挂在嘴边。陈望春学的是修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揉泥,揉到手臂发酸,泥料才能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周掌柜从不骂他,只在他把坯拉歪时,用竹刀敲敲他的手背:“急什么?瓷要慢慢烧,人要慢慢熬。”
变故是在他学满一年那天来的。那天他刚把一窑青花瓷坯送进窑,就听见前堂吵吵嚷嚷。跑出去一看,几个穿灰布衫的人正把周掌柜按在板凳上,为首的人举着个裂了纹的瓷瓶,嗓门像破锣:“周老鬼,你这瓷瓶是残次品,还敢卖高价?今天要么赔钱,要么砸了你的窑!”
周掌柜脸涨得通红,手指着瓷瓶上的纹路:“这是冰裂纹,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工艺,不是残次品!”可没人听他解释,灰布衫们抄起家伙就往瓷坯上砸,清脆的碎裂声像刀子一样扎进陈望春耳朵里。他冲上去想拦,却被人推倒在地,后脑勺磕在门槛上,昏过去前,他看见周掌柜扑在窑门上,被人硬生生拖走,山羊胡上还沾着瓷屑。
等他醒过来,瓷坊已经空了。窑里的青花瓷烧得正好,釉色清亮,花纹鲜活,可架子上、地上全是碎瓷片。他在碎瓷堆里找了半天,找到一个没被砸坏的青花碗,碗身就是这半朵残荷。他把碗揣在怀里,走了二十里路回家,却发现爹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床头放着半袋发霉的玉米面。
从那天起,他就靠着修修补补过日子。镇上谁家的瓷碗裂了、陶罐漏了,都找他来修。他修瓷的手艺是跟周掌柜学的,用金箔掺着生漆,把裂缝补得严丝合缝,有时候还会在缺口处画朵小花,让破瓷碗反倒多了几分韵味。有人说他傻,补个碗收的钱还不够买新的,他却只是笑笑:“这碗里盛过饭、装过汤,有念想在里面。”
“望春,发什么呆呢?饭要糊了!”媳妇李秀兰端着洗菜盆走进来,看见灶台上的粥锅冒起黑烟,赶紧把柴火抽出来。她瞥见陈望春手里的瓷碗,叹了口气:“又是这碗?都二十年了,早该扔了。”
陈望春把碗抱在怀里,像护着个宝贝:“不能扔,这是周掌柜留下的念想。”
李秀兰知道他的心思,没再劝,只是把洗好的白菜放进锅里:“今天镇上的王婶来说,县文化馆要办个瓷展,还说要找老匠人去做演示,你不去试试?”
陈望春愣了愣,手里的瓷碗差点滑掉。他这辈子没出过镇,更别说去县里办演示了。可他又想起周掌柜,想起那些被砸掉的青花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
第二天一早,陈望春揣着那个青花碗,搭了辆驴车去县城。文化馆的张馆长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见他手里的碗,眼睛一下子亮了:“这是民国时期的青花残荷碗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陈望春把周掌柜和瓷坊的事说了一遍,张馆长听得眼眶都红了:“周老先生是咱们县有名的瓷艺大师,当年他的冰裂纹瓷,在省里都拿过奖!可惜后来……”他叹了口气,又看向陈望春:“您会修瓷?能不能给我看看您的手艺?”
陈望春点点头,从布包里拿出工具。张馆长找了个裂了口的瓷盘,他先把瓷盘擦干净,然后用小刷子蘸着生漆,小心翼翼地涂在裂缝上,再把剪好的金箔贴上去,用指尖一点点压平。等金箔粘牢了,他又用细砂纸轻轻打磨,最后在裂口处画了片小小的荷叶,和瓷盘上原有的花纹刚好接上。
张馆长看得直拍手:“好手艺!您这是‘金缮’,现在会这手艺的人可不多了!瓷展上您就演示这个,再把周老先生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怎么样?”
陈望春攥紧了手里的青花碗,碗沿的缺口硌得他手心发疼,可心里却暖烘烘的。他想起周掌柜说的“瓷要慢慢烧,人要慢慢熬”,这么多年,他熬过来了,周掌柜的手艺,也该熬出头了。
瓷展那天,陈望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坐在展台前。他面前摆着那个青花残荷碗,还有几个他修好的瓷瓶、瓷盘。一开始没人注意他,大家都围着那些光鲜亮丽的新瓷品看。可当他拿出工具,开始修补一个碎了口的瓷杯时,周围渐渐围拢了人。
金箔在他指尖翻飞,裂缝一点点被填补,原本破旧的瓷杯,在他手里慢慢有了生气。一个小姑娘指着瓷杯上的花纹,拉着妈妈的手问:“妈妈,这个杯子破了,怎么还这么好看呀?”
陈望春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说:“因为它的缺口里,藏着故事呀。”他把周掌柜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讲瓷坊里的烟火气,讲窑火里的青花瓷,讲那些碎在地上的瓷片。听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问他能不能修家里的老瓷碗,还有个戴老花镜的老人,听完故事后,抹着眼泪说:“我小时候,也有个周掌柜做的冰裂纹瓷碗,后来搬家弄丢了,没想到今天还能听见他的故事。”
展会快结束时,张馆长走过来,手里拿着个锦盒:“望春师傅,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省博物馆的专家来看了您的手艺,还看了这个青花碗,说想把它征集到博物馆里,好好保存起来,让更多人知道周老先生的瓷艺。”
陈望春看着锦盒,又看了看手里的青花碗。碗沿的缺口已经被他摩挲得光滑,半朵残荷在灯光下,像是活了过来。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想起周掌柜扑在窑门上的背影,眼眶一下子湿了。他把碗放进锦盒里,轻轻扣上盖子:“周掌柜要是知道,肯定会高兴的。”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陈望春走得很慢,心里像揣着个暖炉。他想起自己修过的那些瓷碗,有的带着孩子摔碎的痕迹,有的沾着老人用过的茶渍,每个缺口里,都藏着一家人的念想。就像他的人生,曾经也有过缺口,可正是那些缺口,让他学会了坚持,学会了珍惜,也让他把周掌柜的手艺,一点点传了下去。
回到家,李秀兰已经做好了饭,摆碗筷时,她特意拿了个新的青花碗:“今天高兴,用新碗吃饭。”陈望春却从布包里拿出个小瓷瓶,瓶身上有个小小的缺口,缺口处画着一朵小小的荷花。
“这个是今天在展会上修的,人家送给我的。”他把瓷瓶放在桌子上,看着李秀兰,笑了:“以后啊,咱们家的瓷碗,就算有缺口,也不怕了。”
灶膛里的柴火又烧起来了,映得桌子上的瓷瓶闪闪发亮。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透过窗户,洒在瓷瓶的缺口上,像是给那朵小荷花,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陈望春知道,往后的日子,就像这些带着缺口的瓷碗,虽然不完美,却藏着烟火气,藏着念想,藏着一辈子也说不完的故事。
需要我对这个故事的情节、人物塑造或细节描写进行调整吗?比如增加某个场景的细节,或者丰富某个人物的背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