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刚过,河湾地的泥还沾着水汽。老周蹲在田埂上,指尖捻碎块湿泥,土粒顺着指缝往下淌,他抬头望了眼天,云层薄得像刚浆洗过的粗布,风里裹着新草的嫩气。
“爹,犁头磨好了。”儿子周建军扛着铁犁从坡下走上来,犁杆上的木把被汗浸得发亮,铁犁尖在太阳下闪着冷光,刃口还沾着上回没磨净的泥星子。老周站起身,腰杆“咯吱”响了一声——去年秋收时闪了腰,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他接过铁犁颠了颠,比家里那把老木犁沉了足足三斤,犁铧宽出一指,是公社铁匠铺新打的。
“这犁好是好,就是怕你驾不住。”老周摩挲着犁铧,指腹划过上面的纹路,那是铁匠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河湾地的泥软,犁深了容易陷,浅了又翻不透土。”周建军把犁往田埂边一放,蹲下来解裤腿:“爹,我都跟王大伯学半个月了,他说我扶犁的手势稳当。”
老周没说话,转身牵过那头老黄牛。牛绳在手里绕了两圈,牛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气,尾巴甩了甩,扫开落在背上的草屑。这牛跟了他十年,春耕秋收从没掉过链子,去年冬天还生了头小牛犊,现在正拴在坡上的柳树荫下。
“套犁吧。”老周把牛轭架在牛脖子上,牛低低哞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周建军赶紧过来帮忙,把犁杆绑在牛轭上,绳结打得紧实,又拽了拽,确认不会松。老周站在田埂上,看着儿子扶着犁把站在田边,晨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额头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汗。
“记住,扶犁要沉腰,胳膊别僵着,跟着牛的步子走。”老周走到儿子身边,手把手调整他的姿势,“牛走慢了你就喊‘驾’,想让它停就拉牛绳,往左拐就拽左边的绳,右边同理。”周建军点点头,双手握紧犁把,掌心沁出了汗。老周退到田埂上,挥了挥手:“开始吧。”
周建军深吸一口气,喊了声“驾”。老黄牛迈开步子,往前挪了两步,铁犁尖插进泥里,“嗤”的一声,泥块翻了起来,带着湿土的腥气。周建军跟着牛的步子往前走,犁杆在手里微微颤动,他能感觉到泥土在犁铧下翻滚,像是在抚摸铁犁的纹路。
刚开始还顺顺当当,可走到田中间,老黄牛突然停了下来,甩了甩尾巴,不肯再往前走。周建军急了,又喊了声“驾”,可牛还是不动。他想拽牛绳,可一使劲,犁把偏了,犁铧往旁边一歪,翻出来的泥块歪歪扭扭,还压坏了刚冒芽的草。
“停!”老周从田埂上跑过来,一把抓住犁把,“你跟牛较劲干啥?它停肯定有原因。”他蹲下来,扒开犁头边的泥,里面躺着块拳头大的石头,犁尖刚好顶在石头上。“河湾地底下藏着不少石头,得小心着点。”老周把石头捡出来,扔到田埂边,“你看,这犁尖要是撞上硬石头,轻则卷刃,重则断犁。”
周建军脸涨得通红,低着头说:“爹,我没注意。”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责备:“刚开始都这样,我当年学扶犁,光撞石头就撞坏了两把木犁。”他重新调整犁的角度,让犁尖稍微往上抬了抬:“现在泥软,犁浅点没事,等过两天泥干些了再深翻。”
周建军重新扶好犁把,老周牵着牛,慢慢往前走。这次老黄牛没再停,稳稳当当地往前走,铁犁在泥里划出一道整齐的印子,翻出来的泥块大小均匀,像铺了一层新被子。周建军跟着走,渐渐找到了感觉,胳膊不僵了,腰也沉下去了,犁杆在手里不再晃动,反而像是和他的手臂连在了一起。
“对,就这样,跟着牛的节奏。”老周在旁边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跟着父亲学扶犁,那时候用的还是木犁,犁头是用铁包着的,翻地费劲,一天下来胳膊都抬不起来。现在有了新铁犁,翻地又快又好,公社还推广了新的耕作方法,说是能多打粮食。
太阳慢慢升高,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老周坐在田埂上,掏出烟袋,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圈在空气里慢慢散开。他看着儿子在田里来回走,铁犁在泥里留下一道又一道印子,像是在大地上写满了希望。老黄牛走得稳,周建军扶犁的姿势越来越熟练,偶尔还会停下来,弯腰捡起草丛里的石头,扔到田埂边。
“爹,歇会儿吧。”周建军牵着牛走过来,额头上全是汗,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背上。老周掐灭烟袋,站起身:“行,歇会儿再接着干。”他接过牛绳,把牛牵到田埂边的柳树下,让它吃着刚冒芽的草。周建军坐在田埂上,拿起水壶喝了口水,看着田里的犁印,心里美滋滋的。
“爹,你看这犁印多整齐。”周建军指着田里的印子,脸上满是自豪。老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阳光下,那些泥印泛着微光,一道连着一道,从田这头到田那头,像是铺了一条通往秋天的路。“嗯,不错。”老周点点头,“等把这几亩地翻完,就该播种了。今年的麦种是公社新调来的,说是产量高。”
周建军眼睛一亮:“真的?那今年是不是能多打些粮食?”老周笑了:“肯定能。有新犁,有好种,再加上咱们好好干,还能少了粮食?”他摸了摸老黄牛的头,牛蹭了蹭他的手,像是在赞同。
歇了一会儿,老周和周建军又开始翻地。这次老周没再跟着,而是站在田埂上,看着儿子独自扶犁。周建军喊着“驾”,老黄牛往前走,铁犁在泥里划出整齐的印子,翻出来的泥块带着新土的气息。风里传来远处社员们的笑声,还有公社广播里播放的歌曲,歌声里满是对丰收的期盼。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几亩地终于翻完了。周建军牵着牛走过来,脸上带着疲惫,可眼里满是兴奋。老周看着田里的犁印,那些印子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像是撒了一层金子。“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老周接过犁,扛在肩上,“明天再把剩下的几亩地翻完。”
周建军点点头,帮着老周把牛轭解下来,牵着牛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田埂上,落在那些整齐的犁印上。老周扛着铁犁,走在前面,犁尖上沾着的泥还没干,在夕阳下闪着光。周建军跟在后面,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想着,等秋天丰收了,一定要让爹好好歇歇。
回到家,老周把铁犁靠在院墙边,仔细擦干净犁尖上的泥,又在犁铧上抹了层油,防止生锈。周建军把老黄牛牵进牛棚,给它添了些干草和水,又去看了看小牛犊,小牛犊正卧在干草上,睡得香甜。
晚饭的时候,媳妇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和咸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这馒头是过年剩下的,平时舍不得吃,今天翻地累了,老周才拿出来。“建军,今天累坏了吧?多吃点。”媳妇把馒头递给周建军,又给老周盛了碗粥。
老周接过粥,喝了一口,暖到了心里。他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又看了看院墙边的铁犁,心里想着,这铁犁不仅翻了地,还翻出了好日子。等明年,说不定还能再添一把新犁,再多几亩地,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晚上,老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老黄牛的反刍声,还有风吹过院子的声音。他想起白天在田里看到的犁印,那些印子深深浅浅,像是刻在大地上的年轮,记录着春耕的辛劳,也承载着秋收的希望。他知道,只要好好干,那些铁犁的泥印,终会变成金灿灿的粮食,堆满自家的粮囤。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周就醒了。他起床洗漱,然后去牛棚牵出老黄牛,又扛上铁犁,准备去田里接着翻地。周建军也醒了,赶紧穿上衣服,跟着老周往田里走。晨光熹微,路上还能看到露水,沾在裤腿上,凉丝丝的。
到了田里,老周把铁犁放下,周建军过来帮忙套犁。老黄牛打了个响鼻,像是在打招呼。老周看着儿子扶着犁把,喊了声“驾”,牛迈开步子,铁犁再次插进泥里,划出一道新的印子。阳光慢慢升起来,照亮了田野,照亮了那些整齐的犁印,也照亮了父子俩脸上的笑容。
老周站在田埂上,看着田里的景象,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这一年,一定会是个丰收年。那些铁犁的泥印,会带着他们的汗水,在秋天里结出沉甸甸的果实,让日子越过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