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臼里的回声
展厅的玻璃擦得锃亮,把午后的阳光折成细碎的金片,落在汉代石臼的纹路里。老妇人站在展柜前,蓝布帕子在鬓角蹭了蹭,露出被山风吹出红血丝的眼睛。她的手刚从编织袋里抽出来,指缝里还沾着点褐色的泥——那是今早离开家时,院角老槐树底下的土。
“这石臼……”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玻璃上,像怕烫着似的顿了顿,才轻轻贴上去。指腹碾过石臼中央凹下去的窝,那里的石质被磨得发亮,几道深沟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灰白,像藏着无数粒碎米。
旁边的导游正给一群戴小黄帽的孩子讲“古代粮食加工工具”,说这石臼是用整块青石凿成的,配上木杵能捣米、磨粉,是汉代农户的“厨房神器”。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混着空调的嗡鸣,老妇人却忽然侧过脸,耳朵几乎贴在玻璃上,像在听什么。
“李奶奶,您看啥呢?”跟在后面的孙女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刚买的米糕。她是城里长大的,要不是学校布置“寻找家乡老物件”的作业,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跟奶奶来这种地方。
老妇人没回头,指尖仍在玻璃上慢慢划着,顺着石臼的纹路绕圈。“这得捣多少米啊,”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口音,“石缝里都卡着米香呢。”
孙女撇撇嘴,觉得奶奶在说胡话。展厅里干干净净的,哪来的米香?她咬了口米糕,甜味混着香精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跟奶奶在家用石臼捣的糯米粉根本不是一个味儿。
老妇人却像是真的闻见了什么,眼睛慢慢亮起来。她忽然直起腰,对着石臼提高了声音,喊了句拗口的方言。那声音又脆又亮,像山涧里的水砸在石头上,惊得旁边的孩子都停了嘴。
“奶奶!您喊啥呀?”孙女脸都红了,拉了拉她的衣角。
老妇人没理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臼。就在这时,展厅的中央空调忽然“咔”地响了一声,像是管道里的水流过,又像是远处传来的闷响。那声音很轻,混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几乎听不见,可老妇人却猛地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它应了!石臼应我了!”
旁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吓得跳起来,随即拍手笑:“石臼说话啦!石臼说话啦!”孩子们跟着起哄,展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导游笑着解释是空调的声音,老妇人却固执地摇摇头,手指在玻璃上又按了按,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陈默站在不远处,手里的速写本翻开着,笔尖悬在纸上。他是博物馆的志愿者,每天都要在展厅转上几圈,画下那些与文物对视的瞬间。刚才老妇人喊方言时,他刚好抬眼,看见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石臼的凹痕里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像无数双上下起落的手,正握着看不见的木杵,一下下捣着时光。
他想起上周整理库房时,见过这石臼的档案。出土于城南的汉墓群,专家说当年附近该是个村落,石臼边缘的磨损程度显示,它至少被用了几十年,说不定祖孙几代人都靠它捣米做饭。陈默当时还觉得那些文字太冰冷,此刻却忽然懂了——那些磨损不是数字,是温度,是无数个清晨,妇人围着灶台转,男人抡着木杵,孩子在旁边等着吃新米糕的温度。
“您认识这石臼?”陈默走过去,轻声问。他怕吓着老人,声音放得很柔。
老妇人转过头,看见陈默本子上画了个小小的石臼,旁边还写着“米香”两个字。她咧嘴笑了,露出掉了两颗牙的牙床:“不认识,可我认识这窝。”她指着石臼中央,“我家也有个石臼,比这还老呢,是我婆婆的婆婆传下来的。”
孙女在旁边小声嘀咕:“那不是早就裂了吗?您还当宝贝似的修。”
“裂了也能修。”老妇人瞪了她一眼,语气却软下来,“那年山洪,把老屋冲垮了,石臼被埋在泥里,我跟你爷爷挖了三天才挖出来。裂缝用糯米浆混着石灰补的,照样能捣米。”她忽然凑近陈默,像说悄悄话似的,“你知道不?石臼是有记性的。你给它喂多少米,它就记多少香;你用多大劲捣,它就记多少力气。”
陈默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外婆家也有个石臼,放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每到过年,舅舅就会把浸泡好的糯米倒进去,抡着木杵一下下捣。他总爱凑过去,趁舅舅不注意,伸手去摸那些黏糊糊的米团,被外婆笑着拍开手。后来外婆走了,石臼不知被收去了哪里,可每次闻到糯米的香味,他还是会想起木杵撞击石臼的“咚咚”声,像心跳一样。
“您刚才喊的是什么?”陈默问。
“是我婆婆教我的。”老妇人的声音低下来,“以前捣米的时候,她总爱喊那句,说是能让米香跑得更远些。大概意思是……‘米熟了,人回来了’。”
陈默的笔尖在纸上滑动,这次没画石臼,而是画了个小小的音符,旁边写着“米熟了”。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那声空调的闷响,会让老妇人那样激动。那不是石臼在应她,是她心里的念想,撞在了时光上。
孩子们渐渐散去,展厅里安静下来。老妇人还在对着石臼看,手指在玻璃上慢慢画着圈,像是在帮它清理石缝里的米香。孙女不耐烦地晃着手机:“奶奶,快点吧,我还得拍石臼的照片交作业呢。”
“拍吧拍吧,”老妇人往后退了退,给她让位置,“多拍几张,把那些凹痕都拍清楚。”
孙女举着手机,对着石臼左拍右拍。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金灿灿的。老妇人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爸小时候,就爱蹲在石臼旁边,看我捣米。他总说,石臼里的米像星星,捣着捣着就变成月亮了。”
孙女没听见,她正对着照片调滤镜,想让石臼看起来更“古老”些。陈默却听见了,他在速写本上画了个小小的月亮,刚好落在石臼的凹痕里。
这时,博物馆的广播响了,提醒闭馆时间快到了。老妇人最后看了眼石臼,像要把它刻在心里似的,然后拉着孙女的手往外走。经过陈默身边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从蓝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
“尝尝?”她笑得很实在,“今早捣的糯米粉做的米糕,没放糖精,就像这石臼记的那个味儿。”
陈默捏着油纸包,温热的感觉顺着指尖传过来,还带着淡淡的米香。他忽然想起刚才老妇人说的话——石臼是有记性的。其实人也是。那些藏在石缝里的米香,那些木杵撞击的声响,那些代代相传的方言,都是记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隔着千年,也能在某个瞬间,轻轻应一声。
老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展厅门口时,陈默又抬头看了眼石臼。阳光已经移到了它的边缘,凹痕里的影子淡了些,却像是更清晰了。他仿佛真的看见无数双手在起落,看见米浆从石缝里渗出来,看见某个清晨,有个跟老妇人长得很像的女子,正对着石臼喊那句“米熟了,人回来了”。
他低下头,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写下:石臼不说话,可它记得所有弯腰的人。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轻轻捣着米,在时光的石臼里,捣出了满世界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