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艾与铜锈
周姐的指尖悬在唐代铜熏炉上方三毫米处,停了足足有半分钟。台灯的光晕在炉口圈出片暖黄,那些星星点点的铜锈忽然活了过来,像谁呵出的一口气,在冷空气中凝着,迟迟不肯散。
工作室的老座钟敲了两下,木质钟摆的回声里,她听见自己喉咙发紧。这只铜熏炉是上周从库房调过来的,登记卡上写着“唐代,素面,残损”,寥寥数字压不住它身上的沉。炉身不算大,刚好能窝在成年人掌心,只是边角磕碰得厉害,像被岁月啃过几口。最特别的是炉口那圈锈迹,不是寻常铜器的青绿色,倒泛着点烟灰的灰紫,细看竟像层层叠叠的云,绕着炉口转了三圈。
“周姐,第三遍除锈剂调好了。”实习生小林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周姐猛地回神,指尖在半空虚虚一点:“浓度再降五个百分点,这处的锈层下面可能有鎏金痕迹。”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案头摊开的古籍纸页轻轻颤动,那是本南宋的《岁时广记》,其中一页正讲着端午焚艾的习俗。
小林应着退出去,工作室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银杏叶偶尔飘落,擦过老式木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周姐重新坐回案前,这次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从抽屉里摸出副细棉手套戴上。指尖触到铜炉的瞬间,她忽然想起祖母卧房里的那只青瓷熏炉。
那炉子是鸭蛋青的釉色,腹部有圈暗纹,像是缠枝莲,又像是别的什么。祖母总爱在入秋后的傍晚点燃它,用的是晒干的艾草,揉得碎碎的,装在个蓝布小口袋里。周姐小时候总趁祖母不注意,偷偷掀开炉盖看,艾草在银白的炭基上蜷成小团,冒出的烟是淡青色的,带着点微苦的草木香,飘得满屋子都是。
“婆,这烟能熏走蚊子吗?”她那时总趴在祖母膝头,看烟从炉口的小孔里钻出来,在夕阳里慢慢散开。
祖母就笑,手里的蒲扇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光是蚊子,还能熏走寒湿气。你娘生你那年落了病根,一到阴雨天就腿疼,我烧这个,她能舒坦些。”
后来周姐才知道,母亲生下她不久就去南方打工了,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倒是祖母,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地点燃熏炉,蓝布口袋里的艾草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她十五岁那年深秋。
那天放学回家,周姐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往常这个时候,院子里早该飘着艾草香了,可那天只有满院的银杏叶,黄得晃眼。她冲进祖母卧房时,看见母亲正坐在床边抹眼泪,而祖母躺在床上,脸色像宣纸一样白。
床头柜上的青瓷熏炉还在,只是炉口盖着,没有烟飘出来。周姐走过去掀开盖子,里面的艾草灰烬还是热的,余温透过釉面传到她手心里。母亲哽咽着说,祖母是中午突发的脑溢血,被发现时手里还攥着那个蓝布口袋。
“你婆说,等你放寒假,就教你怎么辨认陈艾。”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她说新艾火气大,陈艾才养人,像日子一样,得慢慢熬。”
周姐的视线落在铜熏炉的炉口,那些灰紫色的锈迹忽然变得模糊。她想起祖母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银杏天,风卷着叶子扑在墓碑上,像谁在轻轻拍门。母亲把那只青瓷熏炉也带去了,说这是祖母最宝贝的东西。周姐看着炉身被黄土慢慢埋住,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沉了下去,再也浮不上来了。
“周姐?”小林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明显的担忧,“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歇会儿?”
周姐眨了眨眼,把涌到眼眶的热意压回去。她摘下手套,指尖在铜炉的锈层上轻轻摩挲,触感粗糙,像砂纸磨过老木头。“你说,”她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古人点熏炉,除了驱虫驱寒,会不会还有别的意思?”
小林愣了愣,凑过来看:“书上说,有的是为了熏香衣物,有的是祭祀用……周姐您看这里,”他指着炉内壁一处极淡的刻痕,“好像有字。”
周姐立刻取来放大镜。光圈下,那处刻痕渐渐清晰,是个极小的“安”字,笔画边缘已经被铜锈填满,像是谁用指甲轻轻划上去的。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这场景太熟悉了——祖母的青瓷熏炉底部,也有个模糊的“安”字,是她后来收拾遗物时才发现的。
“可能是工匠的记号,也可能是主人刻的。”小林在旁边猜测,“说不定是希望家里平安?”
平安。周姐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再次抚过炉沿。唐代的铜,宋代的艾,隔着千年的时光,竟在这一刻有了交集。她忽然想起祖母常说的一句话:“东西是死的,可人用着用着,就把念想焐进去了。”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有片银杏叶打着旋飘进窗来,落在铜熏炉旁边。周姐看着那片叶子,又看看炉口的锈烟,忽然觉得祖母卧房里的艾草香,好像顺着时光的缝隙,慢慢飘到了这间工作室里。
她起身走到窗边,把那片银杏叶捡起来,夹进案头的《岁时广记》里。书页上“端午焚艾,以辟邪秽”的字迹旁,刚好能容下这片金黄的叶子。
“小林,”周姐转过身,声音里带着点轻快,“把无损检测仪拿来,我们看看这‘安’字下面,还藏着什么故事。”
夕阳透过木窗,在铜熏炉上投下圈温暖的光晕。炉口的锈烟仿佛真的动了起来,和窗外飘飞的银杏叶缠在一起,像谁在低声诉说着跨越千年的牵挂。周姐戴上手套,拿起细小的毛刷,这一次,她的指尖稳得像握着整个春天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