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州之地,经雨打和无数兵马践踏,已彻底化为一片无边泥沼。永平军大营辕门外,更是被溃退下来的东川败兵踩踏得如同烂泥塘,破碎的旗帜、丢弃的兵刃、甚至僵硬的尸首,半埋半露在浑浊的泥水里,景象凄惨至极。
一骑快马嘶鸣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撞开辕门外木然的守军,直冲进来。马上的骑士早已没了人形,头盔歪斜,缨翎折断沾满泥污,那身曾光鲜亮丽的亮银甲胄如今被血污、泥浆和不知名的秽物糊满,黯淡无光。
他脸上混杂着雨水、泪痕和泥点,嘴唇干裂出血,唯有一双眼睛,因极致的愤怒、恐惧和崩溃而布满血丝,瞪得几乎裂开眼眶。
正是侥幸逃得性命的顾彦晖。
他甚至等不及马匹停稳,便从鞍上一头栽下,踉跄几步,险些扑倒在泥浆里。几名永平军卫兵试图上前阻拦询问,却被他一把狠狠推开,力气大得惊人。他如同一头发狂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不管不顾地直扑中军帅帐!
“王建!贼王八!狗贼!你出来!你误我!你害我东川两万儿郎!!”他嘶吼着,声音破裂不堪,带着血沫,一头撞开了帅帐的帘幕!
帐内,光线略暗,却干燥而暖和。王建与周庠正安然坐在一张棋枰前,似乎正在对弈。
旁边的小炉上温着一壶酒,香气淡淡弥漫。与帐外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王建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动,“愕然”抬起头,看到顾彦晖这副鬼样子,脸上瞬间堆满了“震惊”与“关切”,猛地站起身迎过来:“二郎?!哎呀!何至如此?!快!快扶二郎坐下!取我的干净袍服和热汤来!”
他表现得无比热络自然,仿佛对方只是淋了一场普通的雨,而非刚经历一场全军覆没的惨败。
顾彦晖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王建,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反复嘶吼:“你…你…贼王八!皆是你!皆是你害的!”
王建丝毫不在意顾彦晖辱骂自己,反而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连连摆手,仍做亲昵道:“二郎何出此言?岂不冤杀王某?
昨日共商大计,是二郎亲口所言,要取这首功,建可是真心实意派兵掠阵助威啊!听闻二郎初时连战连捷,建还欣喜不已,正欲整军前来接应,共破强敌,怎料…怎料…”他恰到好处地住口,脸上满是“惋惜”和“不解”。
这时,一直静坐旁观、甚至方才还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在枰上的周庠,缓缓开口了。他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唉,惜哉!痛哉!”他摇着头,目光似乎落在棋枰上,又似乎穿透了帐壁,看到了蒙阳战场的惨状,
“东川两万健儿,血勇无双,连破山行章数十寨,斩首数千,眼见大功告成,贼酋授首在即…孰料,”
他话锋微微一转,语调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芒,“孰料西川援军骤至,而我友军主力——凤翔雄师,竟能稳坐钓鱼台,按兵不动,坐视顾使君独力迎战宋行能生力大军…以致功败垂成,良可叹也!”
他抬起头,第一次将目光正式投向浑身泥污、剧烈喘息的顾彦晖,那目光里竟带着几分“由衷”的“敬佩”:“然,顾使君亲冒矢石,以寡击众,虽败…犹荣!
天下皆知是东川顾彦晖,几乎以一己之力摧垮山行章,独抗西川倾巢之援!此等胆魄,此等武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此!比起某些拥重兵、握诏书,却只知隔岸观火、保存实力之辈,使君真英雄也!”
周庠的话语,如同最高明的催眠和引导。
他没有一句直接指责李倚,却句句如刀,将“按兵不动”、“坐视”、“保存实力”的罪名,无声无息却又牢不可破地钉死在了对岸的凤翔军身上。
顾彦晖满腔的怒火和崩溃的怨气,原本死死对准王建,此刻骤然被周庠这番“慨叹”和“褒扬”堵住、引偏。
他愣在原地,血红的眼睛瞪得更大,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周庠描绘的那幅图景:是的,是他在血战!是他在破敌!是他在几乎要成功的时候……而对岸的李倚,那个朝廷派来的亲王,他的凤翔军,就在那里看着!
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绝境!他们为什么不来救?他们为什么不动?!他们不是每天都要派出铁骑前去袭扰山行章大营吗?为何偏偏今日没有动静?
“李倚……张承业……”顾彦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和戏耍的滔天恨意,远比刚才对王建的愤怒更加炽烈、更加具体!“是了!是他们!是他们按兵不动!坐看我东川儿郎血尽!是他们!误我!害我!”
他猛地转身,似乎立刻就要冲出帐去,找对岸的李倚和张承业拼命。
王建适时地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同仇敌忾”的愤懑,无视了顾彦晖身上的污秽,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痛心道:“二郎!冷静!此事…此事必有蹊跷!李倚乃朝廷亲王,张监军代表天子,他们…他们或许另有考量?我等还需从长计议…”
他越是这般“劝解”,越是坐实了李倚二人“见死不救”的嫌疑,越发激得顾彦晖怒火攻心。
“从长计议?!我两万儿郎的血流干了!还计议什么!”顾彦晖猛地甩开王建的手,声音凄厉,“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他们!朝廷还要不要西川!天子还要不要剿逆!为何纵容李倚如此戕害忠良!为何见死不救!”
他状若疯魔,再也不看王建和周庠一眼,转身踉跄着冲出大帐,翻身上了那匹疲惫不堪的劣马,嘶吼着命令跟随他逃回的寥寥几名亲卫:“走!去凤翔军大营!讨个公道!”
王建站在帐口,望着顾彦晖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脸上那副“关切”和“愤懑”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和一丝讥诮。
周庠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侧,淡淡道:“一把好刀,可惜,不太耐用。不过,用来敲打一下对面的贵人,正好合适。”
帐外,冷雨又渐渐密了起来,将顾彦晖留下的杂乱蹄印和嘶吼声,慢慢冲刷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