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军的营盘,与永平军、凤翔军的肃杀截然不同。辕门之内,竟少见操练的士卒,反倒多了几分不该属于战地的“整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近乎呛人的熏香气味,试图掩盖泥土与汗水的原始气息,却只显得格格不入。地面甚至铺了一层深色的毡毯,从辕门直通中军大帐,尽管边缘已被踩踏得泥泞不堪。
王建与周庠在那引路军官略显尴尬的引导下,踏着这违和的毡毯前行。王建一身普通将领戎装,靴帮上溅满泥点,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周庠则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袍,低眉顺眼,步履安稳。
中军大帐帘幕高挑,内里灯火通明,竟比外间还要亮堂几分。帐内铺设着完整的锦缎地毯,图案繁复,角落置着铜兽香炉,袅袅吐出浓白香烟。
顾彦晖并未端坐主帅位,而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熊皮的胡床上,一身锦袍纤尘不染,与帐外肃杀战场恍如两个世界。
他一手持着一卷书册,另一手却拿着一方素白绢帕,轻轻掩在口鼻之间,仿佛帐内有什么难以忍受的污浊气息。
听得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打量什么不洁之物,先落在王建那双沾满泥泞的军靴上,眉头立刻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嫌恶之色毫不掩饰。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王建朴素的铠甲和周庠那身寒酸袍子,这才慢悠悠地落到王建脸上,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充满优越感的讥诮弧度。
“哟,这不是永平军王大帅吗?”顾彦晖的声音拿捏着腔调,带着一股刻意拉长的慵懒和刻薄,“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鄙陋前沿来了?莫非……今日又在阵前‘击溃’了山行章的几队运柴伙夫,‘缴获’了足够多的破铜烂铁,特来报喜?”
他特意加重了“击溃”、“缴获”二字,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瞥向王建的靴子,仿佛那上面的泥土会玷污他帐内昂贵的锦毯。
王建仿佛完全没听出他话中的刺,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极其热络、甚至显得有些粗豪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应道:“哈哈哈!二郎真是料事如神!今日儿郎们确实又小有斩获,不过那些零碎玩意儿,怎入得了二郎法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大步上前,竟伸出那只刚刚可能还握着马缰、沾着尘土的右手,就朝着顾彦晖那纤尘不染的锦袍肩臂处拍去,动作亲热得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
顾彦晖脸色骤变,如同躲避瘟疫般,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几乎是弹了起来,险险避开王建那热情的手掌,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怒和更深的嫌恶:“你……站在那说就行!”
王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却不见丝毫尴尬,反而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搓了搓,笑容依旧灿烂,仿佛刚才只是个小玩笑:“二郎还是这般……呃……清爽!好好好,就说,就说。”
他收敛了几分笑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二郎,建此来,非为别事,实是有桩天大的功劳,思来想去,唯有二郎你,才担得起这份荣耀,特来相送!”
顾彦晖闻言,眼中警惕与狐疑之色更重,依旧用绢帕捂着半张脸,闷声道:“功劳?王帅自己打生打死,挣下的功劳,舍得送人?”
上次被王建忽悠着屁颠屁颠的跑去监视凤翔军后,让他兄长得知后痛骂了他一顿,结果后面王建竟然还敢派人来让他去盯着凤翔军,一肚子火的他直接把派来送信的人打了一顿,随后就带着军队连夜赶回了汉州前线。
本来他就看不上王建这种泥腿子,结果被自己看不上的泥腿子还给忽悠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但是他没想到王建竟然还敢厚颜无耻的上门前来,这怎能让他不心生警惕。
“哎~此言差矣!”王建大手一挥,神情变得无比“诚恳”,“建,粗人一个,侥幸得些微末之功,已是惶恐。然此番不同!山行章那老贼,连日遭我……和凤翔李帅猛攻,
”他巧妙地把李倚捎上,“早已是强弩之末,营寨摇摇欲坠!破之,就在眼下!这是直取汉州、兵临成都的首功啊!”
他观察着顾彦晖细微的神色变化,继续加码,语气愈发慷慨激昂:“建思忖,二郎你乃东川砥柱,名门之后,威震巴蜀!
此等足以名垂青史、令朝廷刮目相看的大功,合该由二郎你这等人物亲手取得,方能彰显我讨逆大军之威!建麾下儿郎虽也愿效死,但比起二郎你麾下这两万东川虎贲生力军,终究是……疲敝之师,岂敢与二郎争锋?”
此时,一直沉默旁观的周庠适时上前一步,向着顾彦晖深深一揖,声音平和舒缓,却字字句句如同精心调制的蜜糖,灌入顾彦晖耳中:“使君明鉴。非是我家将军不能破敌,实乃一片赤诚,不忍夺使君此番扬名四海、奠定不世功业之良机。
永平军愿倾力为使君压阵,牵制贼寇侧翼,摇旗呐喊,助使君一战功成!届时,天下皆知是使君亲提雄师,摧垮逆贼屏障,剑指成都!朝廷封赏,圣上嘉许,四海传颂,皆集于使君一身!此乃千古佳话,还望使君万勿推辞!”
周庠的话语,精准地搔到了顾彦晖心中最痒处。
名望、荣耀、朝廷的青睐、碾压王建这等“粗鄙”之人的优越感……这些虚浮而诱人的东西,在他眼前交织成一幅绚丽的图景。他捂着口鼻的绢帕不自觉地放下了一些,眼中那警惕和嫌恶渐渐被一丝灼热的光彩所取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踏平山行章营寨,接受万众瞩目的景象。
顾彦晖矜持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扫过王建那“诚恳”的脸和周庠那“恭敬”的姿态,慢悠悠地道:“哦?如此说来……王帅倒是一片……公心?”
王建立刻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般道:“天地可鉴!建若有一丝私心,叫我天打雷劈!建只愿追随二郎骥尾,亲眼见证二郎建立这不世奇功,于愿足矣!”
帐内浓郁的熏香似乎更加甜腻了。顾彦晖终于完全放下了掩鼻的绢帕,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那“不世奇功”已是他囊中之物。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用一种施恩般的口吻道:“既然王帅如此盛情,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也罢,这破敌首功,便由我东川军拿下便是。”
王建与周庠立刻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眼神。
“二郎威武!”王建大声赞叹,笑容愈发灿烂,只是那笑容深处,一丝冰冷的讥嘲,如毒蛇般悄然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