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烈日炎炎,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高悬于天空,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岐山脚下的那片占城稻示范田,原本是歧州司田参军刘菽精心呵护的心血之作,但如今却在这酷热的天气中显得异常脆弱。
刘菽身着一身粗麻短褐,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佝偻的背上,仿佛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他蹲在田埂上,双眼凝视着那片稻田,满脸愁容。
他伸出那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捻起一片稻叶。这片原本应该青翠欲滴的叶片,此刻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枯黄斑点,仿佛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侵袭过一般。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叶背竟然爬满了密密麻麻、细如针尖的青黑色小虫,它们正贪婪地啃噬着叶肉,发出一阵阵令人心头发麻的细微沙沙声。
“完了……全完了……”刘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声音嘶哑而绝望。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片曾经充满希望的田野,如今却如同被一层不祥的灰黄薄纱所笼罩,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
“药石……罔效啊!”刘菽喃喃自语道,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田野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他在库房里翻箱倒柜,将所有能找到的杀虫药散都试了个遍。这些药散都是以狼毒、乌头、巴豆等剧毒之物研磨而成的土农药,毒性极强。
他甚至不惜拿出珍贵的麻油,与药散混合后喷洒在田地里,希望能彻底消灭那些贪婪的小虫。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小虫似乎对毒药产生了抵抗力。它们只是稍稍收敛了一下,没过多久,便又加倍地啃噬起庄稼来!新抽出的嫩叶,转眼间就变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田垄的另一头,老农赵老汉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他那粗糙的大手紧紧捧着一把被啃噬得只剩下叶脉的残叶,浑浊的老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与汗水一同滚落下来。
“刘参军!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啊!”赵老汉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哀求,“眼瞅着庄稼就要拔节孕穗了,可这……这虫子是要绝了俺们全家的活路啊!”
在赵老汉身后,站着几个同样面色如土的农人。他们的眼神中都充满了对饥荒的恐惧,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和家人在饥饿中挣扎的惨状。
更令刘菽心焦如焚的是,在这绝望蔓延的时刻,恶毒的流言如同田埂间滋生的毒草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悄然蔓延开来。
豪强钱家的管事钱禄,此刻正悠然自得地站在不远处属于钱家的一块“观望田”的田埂上。他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怀叵测。
钱禄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愁苦不堪的农人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对着身边的几个农人说道:“啧啧,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南蛮子的稻种,娇贵得很呢!哪能经受得住咱们关西的风霜虫豸啊?”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仿佛这些农人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竟然会相信那所谓的南蛮子稻种。
接着,他又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虫子,怕不是南边带来的瘟神吧?王府强推此物,怕是…触怒了本地的谷神土地啊!唉,可怜了这些好田,要是种咱本分的粟麦,何至于此呢?”
钱禄的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剑,直插那些农人的心脏。他的话语虽然看似平静,却字字诛心,让人无法反驳。而他那故作惋惜的表情,更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对这些农人充满了同情。
只是在他那看似惋惜的眼神深处,却隐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阴冷。他显然对这些农人遭受的损失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趁机抬高粟麦的价格,获取更多的利益。
“钱管事说得在理啊……”一个被虫灾吓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的老农,喃喃自语道,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间显得格外突兀,却又似乎被周围的恐慌气氛所淹没。
“莫不是……莫不是真的冲撞了神灵?”老农的话语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农人中传播开来。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都露出了惊恐和怀疑的神色。
有人偷偷摸摸地在田头烧起了纸钱,嘴里还念念有词,祈求神灵息怒,保佑他们的庄稼能够平安无事。然而,面对眼前肆虐的虫害,这些人却显得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灵。
刘菽站在一旁,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心中的怒火不断升腾。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想要驳斥这些愚昧而又恶毒的流言,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虫灾尚未平息,另一重打击却接踵而至。几场夏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昼夜温差拉大。
清晨,当薄雾还笼罩着田野时,刘菽像往常一样来到田边查看稻苗的情况,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靠近水源或低洼处的稻苗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只见许多稻苗原本翠绿的叶片尖端,竟然泛起了一层不祥的焦黄!这些稻苗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生长停滞,叶片僵硬地垂着,毫无生机,与旁边那些未被波及、仍在奋力生长的稻苗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僵苗!” 刘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扑到一株僵黄的稻苗前,小心地扒开泥土查看根系。根须发黑,活力微弱。“是夜里的寒气伤了根!”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大意了!大意了!只知其耐旱,却忘了它终究是南种,根茎不耐关西这骤然的夜寒啊!” 这“僵苗”比虫害更可怕,虫害尚可挣扎,根系受损,几乎是绝症!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农官淹没。
他望着眼前黄绿相间、病态恹恹的稻田,耳边是农人绝望的叹息和钱禄那阴魂不散的流言,只觉得王府的重托、农人的期盼,都将在自己手中化为泡影。他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