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天儒圣院的青砖上凝成细小的珍珠,楚阳指尖抚过城砖上修补的痕迹时,指腹仍能摸到新旧砖石衔接的棱痕。三个月前被魔血侵蚀的黑斑已被匠人用特殊的白灰覆盖,只在砖缝深处留着几星点洗不净的暗褐,像极了那场战役留在每个人骨头上的疤。
他转身时,城楼下传来少年们整齐的呼喝。二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举着木剑演练基础剑法,领头的少年右腿有些微跛,却把每一个劈砍动作做得格外用力。那是张猛从废墟里救出来的孤儿,左腿被掉落的横梁砸伤,如今却总缠着张猛要学那套开山裂石的斧法。
“楚阳!”粗粝的嗓音从石阶下传来,张猛扛着柄新锻的巨斧往上走,斧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左臂上缠着的绷带刚换过,洁白的纱布上洇出淡淡的粉红——那是黑雾残留的旧伤在阴雨天总会发作的缘故。“你看这斧子怎么样?李逸那小子非要在柄上刻些乱七八糟的纹路,说是能安神。”
楚阳低头看向斧柄,果然见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收尾处是个小小的“安”字。他想起李逸熬药时总在药罐底刻同样的字,据说当年他父亲就是凭着这个记号,在瘟疫中认出了失散的幼子。
“听说镇西的药庐又排起长队了?”楚阳问。
张猛往嘴里塞了块麦饼,含糊不清地应着:“可不是嘛,李逸那家伙把新收的药童逼得快哭了。不过话说回来,他配的那药膏是真管用,你看我这胳膊……”他撸起袖子,露出结痂的伤口,边缘已长出淡粉色的新肉,“昨天试了试举鼎,居然能比战前多撑一炷香。”
两人正说着,一阵清越的琴音顺着风飘过来。那旋律不似往日柳琴奏的杀伐之音,倒像山涧流水漫过青石,带着种温柔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楚阳抬头望向圣院西侧的山坡,那里新栽了一片松林,柳琴常坐在最粗的那棵松树下弹琴。
他顺着蜿蜒的小径走过去时,琴音恰好落在一个绵长的尾音上。柳琴坐在一块被晨露打湿的青石上,素色的裙裾沾着草叶的绿痕,指尖在琴弦上轻轻颤动。她面前立着块无字木碑,碑前摆着束刚摘的野菊,金黄色的花瓣上还挂着露珠,该是她清晨特意去后山采的。
“在弹镇魂曲?”楚阳在她身后站定,声音放得很轻。
柳琴回过头,眼底还蒙着层薄薄的水汽,却比三个月前多了些暖意。“嗯,昨天梦见兄长了,他说听见琴音就能睡得安稳些。”她抬手拂过琴弦,弦上的余震让野菊花瓣抖落了颗露珠,“李逸说,这曲子不仅能镇魂,也能安生者的心。”
楚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木碑,忽然发现碑上刻着极浅的纹路,是个简化的琴形。“这是你刻的?”
“前天夜里来的,”柳琴指尖划过那些浅痕,“他以前总说,等打赢了仗,就教我弹他新谱的曲子。现在……就当他还在吧。”风穿过松林,带起一阵簌簌的轻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应和。
正说着,远处传来药童清脆的呼喊:“柳姐姐!李师兄让你去拿新配的药膏!”
柳琴应了声,起身时裙摆扫过琴身,发出一串叮咚的轻响。她把琴背在身后,转身时发间落下片松针,楚阳伸手替她拂去,触到她耳尖时,那片肌肤微微发烫。
“对了,”柳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布包,“这是赵风托人捎来的。”
布包里是块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圣院的轮廓,角落处有个小小的“风”字。楚阳想起三个月前幽渊之门闭合时,赵风最后那句“别怕”,喉间有些发紧。他把木牌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木头的微凉。
两人往回走时,撞见李逸背着药箱从石阶上跑下来,药箱里的瓷瓶叮当作响。“可算找着你们了,”他额角渗着汗,把个小陶罐塞给柳琴,“这是新熬的凝神膏,对夜里失眠管用。还有你,楚阳,”他又递过个纸包,“院长留下的那本兵书,我找人补好了页脚,你看看还缺不缺什么。”
纸包里的兵书封面有些磨损,修补的地方用的是浅黄的桑皮纸,边缘用浆糊粘得整整齐齐。楚阳翻开第一页,见院长那苍劲的字迹旁,多了几行细小的批注,是李逸的笔迹,标注着某处阵法的改良方案。
“对了,”李逸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起来,“山下的村民说,今天要送些新收的谷子来,还说要在广场上搭戏台,唱场大戏给咱们听。”
楚阳望向远处的广场,已能看见几个村民扛着木板往那边走,炊烟从重建的屋舍顶上袅袅升起,在晨光里散成淡淡的白烟。张猛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抓着个刚蒸好的馒头,见他们望着广场,咧嘴笑道:“我刚才听那戏班的班主说,要唱《定军山》呢,说咱们圣院的人,个个都是能定天下的英雄。”
柳琴闻言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舒展开,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她抬手理了理鬓角,发间的银饰发出细碎的轻响,与远处传来的锤凿声、孩童的嬉笑声、村民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成了首最热闹的歌。
楚阳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朝阳正跃过山头,把金红色的光洒在圣院的飞檐上。那些重建的屋舍、新栽的树苗、晾晒的药草、演练的少年,都被镀上了层温暖的金边。他忽然想起老院长临终前说的那句话:“真正的安宁,不是永远无争,而是在风雨过后,还有人愿意拿起锄头,种下下一季的种子。”
风里传来野菊的清香,混着新麦的气息,楚阳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腔里满满都是踏实的暖意。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张猛正挥着斧子给少年们示范动作,李逸蹲在地上给药童讲解草药的特性,柳琴站在石阶上,望着朝阳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打着琴音的节拍。
晨光漫过他们的肩头,把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砖上交织成一片,像幅刚刚落笔的画,带着未干的墨香,和无限绵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