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浙沥,打湿了东篱堂的青瓦。
贾悦立在廊下,望着雨幕中踉跄归来的小翠——月白衫子下摆沾了泥,鬓角的绢花歪向一边,连发带都散了半缕。
\"姑娘,\"小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三分酒气两分颤,\"西角门的张妈非拉着我喝桂花酿,我推不过......\"
贾悦垂眸替她理了理发,指腹在小翠后颈轻轻一按。
那处早被她们用朱砂点了颗假痣,此刻被雨水泡得发晕,像滴将落未落的血。\"仔细别着了凉,\"她声音温软,指尖却在小翠手背上快速掐了两下——这是她们约定的\"成了\"暗号。
小翠的睫毛颤了颤,酒气里混着极淡的药味飘进贾悦鼻端。
那是她昨日特意调配的,喝下去两盏便面红耳赤、言语混沌,偏头脑清醒得很。
二更梆子敲过,贾悦倚在妆台前拨弄串珠。
窗外雨势渐大,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忽然,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紫鹃掀帘进来时,鬓边珠钗都沾了雨珠:\"姑娘,二奶奶院里的周瑞家的来传话,说小翠在她们院外撒酒疯,胡言乱语......\"
\"说什么?\"贾悦的手顿在串珠上,串珠骨碌碌滚了两颗到案上。
\"奴婢没听清,\"紫鹃压低声音,\"周瑞家的脸色可难看了,说二奶奶要亲自审小翠。\"
贾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早算到王熙凤会动小翠——那小丫头醉得巧,偏巧醉在王熙凤院外,又偏巧说什么\"五姑娘要和尤二奶奶告大奶奶私通外人\"。
这罪名若坐实,莫说她贾悦,连尤二姐都得脱层皮。
\"备盏姜茶,\"她起身取了件雀金裘披上,\"我去给二奶奶赔个不是。\"
可等她赶到王熙凤的缀锦阁时,门内传来的打骂声已让她脚步顿住。\"小蹄子敢编排奶奶!\"是平儿的声音,\"掌嘴!\"
\"啪——啪——\"
\"我说我说!\"小翠的哭腔混着雨声撞出来,\"五姑娘前日在沁芳闸和尤二奶奶见面,说......说有信能证明二奶奶和大太太......\"
\"住嘴!\"王熙凤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贾悦攥紧了雀金裘的袖口。
她能想象此刻屋内景象:王熙凤斜倚在软榻上,丹蔻敲着茶盏,鬓边赤金步摇随着冷笑轻颤;平儿扬着帕子,指尖还沾着小翠的眼泪;而小翠缩在地上,膝盖压着她特意塞在她袜筒里的半片碎瓷——那是伪造的\"证据\"边角。
\"五妹妹倒来的巧。\"王熙凤的声音突然从门内飘出,\"既然你房里的丫头乱嚼舌根,不如亲自来问问?\"
门\"吱呀\"一声开了。
贾悦抬眼,正撞进王熙凤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那目光扫过她鬓角的珍珠簪,扫过她腰间的翡翠玉佩,最后落在她攥得发白的手背上。
\"二奶奶这是折煞我了。\"贾悦屈膝福了福,眼尾的泪痣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小翠自小跟我,最是老实的,定是被人带坏了......\"
\"带坏?\"王熙凤突然笑出声,金镯子磕着炕几发出脆响,\"平儿,把那小蹄子的嘴掰开,让五姑娘看看她嘴里藏着什么。\"
平儿应声上前,小翠被按在地上,一张嘴便吐出片染了茶渍的纸角。
贾悦的瞳孔微微一缩——那正是她昨日让紫鹃用旧年账本裁的纸,边角还特意撕得毛糙。
\"二奶奶明鉴!\"贾悦踉跄两步,扶住炕几,\"这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王熙凤抄起那纸角甩在贾悦脚边,\"你房里的丫头,你房里的纸,倒成了别人陷害?\"她突然倾身凑近,脂粉香裹着冷意扑面而来,\"五妹妹不是最会装贤良?
不如现在就回房,把你和尤二姐的书信都拿来,让我替你辨辨真假?\"
贾悦的指尖在炕几上轻轻一叩。
那是她与紫鹃约好的暗号——若王熙凤要搜房,紫鹃此刻该带着真信去尤二姐处了。
\"全凭二奶奶安排。\"她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只是我房里的东西......\"
\"我亲自去搜!\"王熙凤扯了件银鼠斗篷,\"平儿,带几个人跟我!\"
雨幕里,一行灯笼摇摇晃晃往贾悦的秋爽斋去。
贾悦落在最后,望着王熙凤的背影,耳边响起沈墨昨日说的话:\"要引蛇出洞,得让蛇以为自己咬到了七寸。\"
她的真信此刻正藏在尤二姐妆匣的夹层里,贴着尤二姐陪嫁的那对翡翠耳环。
而她房里妆台第三层抽屉的《女诫》里,躺着封伪造的\"悔过书\"——用她的笔迹写着\"原是我糊涂,不该信了尤二奶奶的话\",末尾还沾着半滴泪痕。
果然,一更天刚过,紫鹃就来报:\"二奶奶从《女诫》里翻出封信,喜得连斗篷都没披就往大太太院里去了。\"
贾悦倚在床头,望着烛火在窗纸上投下的影子。
邢夫人的院子离秋爽斋不远,她能想象那两人此刻的模样:邢夫人捏着信,嘴角扯出阴狠的笑;王熙凤拨着串珠,算计着如何在贾母寿辰前把她贬去偏房。
\"姑娘,\"紫鹃递来盏参茶,\"沈公子的书童刚送来消息,说他在街角茶棚听到了风声。\"
贾悦的手顿了顿。
沈墨总说自己是\"书呆子\",可这书呆子的眼线比她想得还广——前儿替她查春祭银子的账房先生,今日替她送茯苓膏的小丫头,都是他安的耳目。
\"去回他,\"贾悦抿了口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按原计划。\"
次日卯时,贾母的荣庆堂里飘着茉莉香。
贾悦跪在软榻前,望着贾母鬓边的赤金点翠簪,听王熙凤带着哭腔辩解:\"老祖宗明鉴,我也是为了姑娘好......\"
\"为她好?\"贾母把茶盏重重一放,茶沫子溅在炕桌上,\"你倒说说,带着人砸了她的妆台,翻了她的箱笼,是哪门子的好?\"
王熙凤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昨日明明看见那封\"悔过书\",可此刻沈墨递来的\"揭发信\"上,却清清楚楚写着:\"凤丫头私扣月钱放印子钱,大太太收了周瑞家的侄子五百两银子塞进项庄......\"
\"老祖宗,\"贾悦突然抬眼,眼底含着泪,\"二奶奶定是被人蒙骗了。
我房里哪有什么书信,不过是前日抄《女诫》时掉的废纸......\"
\"废纸?\"贾母扫了眼王熙凤怀里皱巴巴的纸,\"你倒比我还宝贝这废纸?\"
王熙凤的脸白了又红。
她想辩解,可沈墨递来的账册就摆在贾母手边,上头的数目对得丝毫不差。
\"罢了,\"贾母揉了揉额角,\"凤丫头,给五丫头赔个不是。\"
\"是。\"王熙凤咬着牙福了福身,\"五妹妹,是我莽撞了。\"
贾悦连忙起身扶住她,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按——那是只有她们懂的\"胜负已分\"。
散了之后,贾悦立在荣庆堂外的台阶上。
秋阳穿过银杏叶落在她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她望着王熙凤离去的背影,那抹金红的裙角在廊下一闪,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姑娘,\"紫鹃轻声道,\"二奶奶的手帕掉了。\"
贾悦低头,看见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落在脚边。
帕子边角被揉得发皱,隐约能看见上面新洇的泪痕。
她弯腰拾起,却在递出时瞥见帕子内侧用金线绣的小字——\"此仇必报\"。
风突然大了些,卷着银杏叶掠过廊角。
贾悦望着王熙凤的背影消失在穿堂口,指尖轻轻抚过帕子上的金线。
她知道,这场仗不过才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