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辰时三刻,东篱堂前的青砖被日头晒得发烫。
贾悦跪坐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女诫》的经文在舌尖滚过第三十七遍时,后颈的汗珠顺着衣领滑进锁骨,将月白纱裙洇出一片深痕。
\"五姑娘这腰板倒比石狮子还硬。\"廊下守着的婆子嗑着瓜子,声音像碎瓷片儿似的扎过来,\"邢夫人说了,若背错一句,便加跪一个时辰。\"
贾悦垂眸盯着青砖缝隙里的几株野菊,喉间泛起苦涩。
她早该想到,王熙凤前日在荣禧堂吃了瘪,邢夫人这根\"老炮仗\"怎会按捺得住?
昨日午后,周瑞家的捧着邢夫人的帖子来,说她在园子里冲撞了大房的体面,要罚跪三日《女诫》——体面?
不过是她前日替贾母查账时,发现大房挪用了春祭的银子,断了某些人的财路罢了。
\"姑娘,喝点水。\"
熟悉的软语从院门外传来。
贾悦抬眼,正见尤二姐提着青瓷壶往门里闯,鬓边的珍珠坠子被风掀得乱颤。
守在门口的粗使丫头横着膀子拦住她:\"尤姨娘,邢夫人吩咐了,除了送膳食的,谁也不许近东篱堂。\"
尤二姐的指尖攥得发白,青瓷壶在掌心烫出红印。
她望着贾悦额角的汗,咬了咬唇,忽然将壶塞到丫头怀里:\"这是我新熬的薄荷茶,你替我呈给五姑娘。\"那丫头掀开壶盖闻了闻,见是清清爽爽的茶香,这才松了手。
贾悦接过茶盏时,触到壶底压着的帕子——尤二姐的绣工,帕角绣着朵并蒂莲。
她垂眸抿茶,舌尖刚触到茶水,便尝到帕子上浸的薄荷膏,凉丝丝的直窜后颈。
再抬头时,尤二姐已被丫头\"请\"出了院门,只留个青衫侧影在朱漆门外晃了晃。
日头移到正顶时,穿堂风忽然裹着墨香卷进东篱堂。
贾悦抬眼,正见沈墨抱着一摞书跨进门槛,月白直裰的下摆还沾着秋露。
他朝守着的婆子作了个揖:\"我受老太太之命,给五姑娘送《列女传》来。\"
婆子见是贾母跟前挂了号的沈公子,忙不迭让开。
沈墨走到贾悦跟前,弯腰递书时,一枚清凉的药丸顺着指缝滑进她掌心。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薄荷、甘草、冰片,含半刻就能缓喉燥。\"
贾悦捏着药丸,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关切。
那目光像春溪浸着月光,晃得她心头一跳。
前日在沁芳闸,他也是这样站在桃树下,说要替她抄《女则》解闷——那时她只当是书生的善意,如今才知,他原是早把她的难处看在眼里。
\"沈公子请回吧。\"婆子催了一句。
沈墨又朝贾悦颔了颔首,转身时衣摆扫过她膝头,带起一阵风,将她膝上的《女诫》翻到新页,恰好是\"夫者,妻之天也\"那章。
贾悦望着那行字,将药丸含进嘴里,凉意顺着喉管漫开,倒比方才的薄荷茶更沁人心脾。
第二日夜里,东篱堂的烛火忽明忽暗。
贾悦蜷在蒲团上,故意将咳嗽压得又急又重,一下接一下撞着雕花木窗。
守夜的婆子在廊下打盹,鼾声混着秋虫叫。
她摸出袖中沈墨给的药丸,含了半颗,余下的碾碎掺进茶盏——这咳嗽,原是要做给人看的。
\"咳咳......\"她扶着案几起身,茶盏\"当啷\"坠地,瓷片儿溅到婆子脚边。
那婆子惊得跳起来,举着灯笼照过来,正见贾悦倚着柱子,额角的汗把鬓发粘成绺,嘴唇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快去回邢夫人!\"婆子慌了神,\"五姑娘怕是要......\"
\"不必。\"贾悦扯出个虚弱的笑,\"劳你去回老太太吧......我......我疼得紧......\"
寅时三刻,贾母身边的周嬷嬷带着小丫头撞开了东篱堂的门。
她摸着贾悦滚烫的额头,眉头皱成个结:\"这哪是跪诵《女诫》?
分明是要把人往死里磋磨!\"转身便命小丫头去叫张太医,又对发愣的婆子道:\"还不快把五姑娘扶回缀锦阁?
邢夫人那边......\"她顿了顿,\"老奴自会回老太太。\"
邢夫人的院子里,铜鹤炉的香灰正簌簌往下掉。
她捏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瓷片儿扎进掌心:\"那小蹄子倒会装病!\"身边的王善保家的赔着笑:\"老太太最疼这些姑娘,怕是要怪咱们苛责了。\"
\"怪?\"邢夫人甩了茶盏,碎片在青砖上迸出火星,\"等那小蹄子病好了,我再......\"
\"罢了。\"贾悦倚在软枕上,听着紫鹃转述邢夫人的动静,嘴角勾起抹淡笑。
窗外的月光漫过妆台,照见沈墨昨夜留下的《列女传》,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叶尖还凝着未干的墨痕——他定是在书房熬了整夜抄的注解。
\"姑娘,沈公子来了。\"紫鹃掀开门帘,月光顺着她身后淌进来,将沈墨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手里提着个锦盒,见贾悦靠在枕上,脚步顿了顿,又慢慢走近:\"张太医说你需得补补,这是我让家里送来的茯苓膏。\"
贾悦接过锦盒,指尖触到他手背的温度。
窗外秋虫忽然噤了声,房里只剩烛芯\"噼啪\"轻响。
沈墨望着她鬓边未理的碎发,喉结动了动:\"悦儿,若你愿意......我明日便去求老太太,把咱们的亲事定了。\"
她的手在锦盒上微微发颤。
定亲?
那意味着她要彻底站到沈家和贾母这一边,可邢夫人、王熙凤,还有藏在暗处的贾蓉那伙人......她抬眼望进他眼底的认真,忽然想起前日在穿堂听见的话——\"帮你出口气\"、\"小丫头翻了天\"。
\"墨哥哥。\"她轻轻抽回手,声音软得像沾了露水的花瓣,\"再等等。\"
沈墨的指尖在身侧蜷了蜷,又慢慢松开。
他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忽然笑了:\"好,我等。\"
第三日清晨,贾悦站在缀锦阁的窗前。
秋风掀起她月白衫子的下摆,吹得案上的《女诫》哗哗作响。
她望着院外飘起的落叶,忽然伸手接住一片,叶脉在掌心硌出浅痕——这叶子落得这样急,倒像她此刻的心思。
\"紫鹃,\"她转身取了妆匣里的翡翠簪子,\"把这个送到尤二姐那里,就说......昨日的茶,我喝着很舒服。\"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廊角。
贾悦望着那抹黄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指尖轻轻抚过案头的《列女传》。
书页间,沈墨的小楷注解还带着墨香:\"女子立世,当如劲竹,外柔内刚。\"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眼底的光慢慢亮起来。
一味守着蒲团跪诵《女诫》,终究是困在别人画的圈里。
要破局......得先自己拿起笔,重画这棋盘。
院外传来小丫头的笑声,混着秋蝉最后的鸣叫。
贾悦伸手拢了拢衣襟,转身走向妆台。
镜中,她鬓边的珠花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落了一肩的星子。
\"去把昨日沈公子送的茯苓膏分些给各房的丫头。\"她对紫鹃道,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再让人去账房,把前儿查的春祭银子数目抄一份,送到老太太屋里。\"
紫鹃应了声,提着食盒出去了。
贾悦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整理袖口的盘扣。
那枚沈墨给的清凉药丸还在袖中,攥得久了,倒暖了。
窗外,秋风吹得银杏叶沙沙响。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叶尖沾着点新绿——原来这落叶底下,还藏着未褪尽的生机。
贾悦伸手拾起那片叶子,轻轻放进妆匣。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轻声道:
\"该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