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葬礼按最高规制举行,梓宫奉安于帝陵,与先帝合葬。
养心殿内一片素净,焱渊褪下龙袍,只着一身玄色素衣,更显身形孤寂清瘦。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摩挲着一块玉佩,上刻“戒贪”二字。
这是当年初登基时,先帝所赐,意在告诫他,为君者,戒贪念,尤其是……美色。
“父皇,”焱渊对着虚空低声自语,
“老太太……终究是去找您了。想必您在地下见了她,依旧会嫌弃她吧?罢了,反正有皇姐和鸿乾在那边陪着她,您就继续逍遥您的。”
指腹抚过“戒贪”二字,思绪飘回了从前。
那时,姜苡柔尚在墨府,他已对她魂牵梦萦,却每每因这两个字而却步。
他既贪恋她的风姿,又不愿扮演一个强取豪夺的暴君。
更因她当时表现出的脆弱,不忍因一己私欲而毁她安稳。
他甚至……曾动过放手的念头。
如果那时,她不再出现在朕眼前,不再若有似无地招惹朕,朕……真的会放弃吗?
焱渊想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变为沉黯。
最终,他唇角泛起一丝极苦的弧度。
大约……朕会相思成疾,郁结于心吧。
放弃,或许能换来一时心安的潇洒。
可真正爱上那个人,便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执念。
如何能放?怎能放下?
太后在生命最后时刻那撕心裂肺的呼唤,像一道划破厚重阴云的强光,照进了他被怨恨冰封多年的内心。
焱渊忽然意识到:
原来,最深沉的情感,也可能被表象、误解和倔强所层层掩盖。
母后如此……那姜苡柔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制。
他不再固执地抓着姜苡柔最初那“算计”的动机不放,而是开始认真地、反复地去回想她那日后来的泣血告白——
“爱上你,是我生命里最失控、最昂贵……也最悔不当初的意外。”
或许,她后来的感情,就如同母后最后那声“渊儿”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全公公躬身道:“陛下,慕容参军觐见。”
焱渊将玉佩放进抽屉里,“宣。”
慕容婉一身素缟,神色憔悴却目光坚定。
她拜倒,声音决绝:
“陛下,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臣携幼女前往北疆驻守。
臣近日夜夜梦魇,心神不宁,直觉苏湛……他或许尚在人间。臣愿以此残生,守在他曾奋战过的土地上,寻他踪迹。
活,要带他回家;死……也要迎他骸骨,入土为安!”
焱渊凝视着她,凤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慕容爱卿,北疆广袤,风雪酷寒,战乱痕迹早已被黄沙掩埋。
你……仅凭一个梦境,就断定苏湛尚在人间?
就要带着幼小的孩儿,去那苦寒之地追寻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人?”
慕容婉抬起头,那双温婉的眼眸,燃烧着一种近乎信仰的火焰:
“陛下,臣知道这听起来何等荒谬,何等不智!
但那不是普通的梦!
臣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寒冷,他在一片无垠的雪原中挣扎,他在呼唤臣的名字!
那种感觉……锥心刺骨,真实得让臣每一次醒来都泪湿枕巾,心痛如绞。”
她将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泪水滑落,
“陛下,有些感应,超越生死,无关理智。臣信的不是梦,是臣与苏湛之间,生死都不能隔绝的牵绊。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最终找到的只是一捧黄土,臣也绝不能坐在京城,空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传来的消息。
求陛下成全!”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撞击在焱渊的心上。
超越生死,无关理智的牵绊?
他震撼地看着殿下那个看似单薄,却意志力惊人的女子。
为了一个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希望,她竟愿赌上余生,奔赴万里?
这份近乎偏执的信念与勇气,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自己内心那些纠缠不清的迷雾。
那朕呢?
朕与柔柔之间呢?
朕固执地抓着最初的算计,否定她后来的失控,用理智和骄傲去衡量、去审判一段感情,这何尝不是一种怯懦?
朕甚至不如慕容婉……敢去相信那份感觉的真实。
就在他心潮澎湃之际,萧楠进殿,躬身行礼,“陛下,臣请旨,与慕容婉一同前往北疆。”
焱渊看向萧楠:“萧卿,慕容婉是为寻夫,是为执念。你,又是为何非去不可?”
萧楠目光坦荡,看了一眼慕容婉,眼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言的情愫,一字一句道:
“陛下,臣没有她那般……超越生死的牵绊可以依凭。臣的理由,很简单,也很自私。
臣只是想守护最在乎的人。
无论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无论她心中装着的是谁,臣只愿她平安喜乐。
她既决意前往龙潭虎穴,臣便为她荡平前路荆棘;她若一生追寻旧梦,臣便护她一世无虞。
朝中事务,陛下可择良臣;而守护她,非臣不可。求陛下成全!”
“守护最在乎的人……无论以何种方式……”
萧楠的话,撼动了焱渊的心房。
他看着殿下两人,一个为爱追寻,无畏无惧;一个为爱守护,无怨无悔。
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真挚炽烈的情感,在他面前交织成一幅无比动人的画卷。
他心中的冰山,在这一刻,慢慢崩塌。
那些所谓的算计、颜面、骄傲,在这般纯粹的情感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他想起了姜苡柔说的悔不当初……
原来,困住朕的,从来不是她的欺骗,而是朕自己的心魔,
是朕不敢像慕容婉这样孤注一掷地去相信,不敢像萧楠这样不问回报地去守护。
诺宁挣脱了引领他的宫人,跑到殿中,仰起头,那双酷似嘉敬的眼睛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执拗:
“陛下,诺宁也去北疆!诺宁的家……在那里。”
焱渊目光最终落在诺宁身上。
这个孩子,是连接中原与北疆最关键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