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山谷后。
薛若壁对吕修一的照顾,愈发体贴入微。
她每日熬制汤药,为他调理身体;轻言细语,为他排解心中郁结。
吕修一沉浸在信念崩塌的痛苦中,并未察觉到妻子的异常。
他只当是自己之前的失魂落魄,让她担心了。
心中,甚至还对之前怀疑过她而感到一丝愧疚。
这一日,两人行至一处小镇。
薛若壁借口去镇上买些女儿家的胭脂水粉,独自一人离开了客栈。
她七拐八绕,来到镇子角落的一座废弃的土地庙。
庙内,一个黑衣人早已等候多时。
“教主。”黑衣人单膝跪地,态度恭敬。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薛若壁的声音,不再是面对吕修一时那般温柔,而是充满了冰冷的威严。
“回教主,一切已按您的吩咐,布置妥当。”
黑衣人汇报道,“我们的人,会伪装成桓家之人,在明日午时,于镇外的落凤坡动手。届时,会‘恰好’有几位路过的江湖人士‘目睹’一切。”
“很好。”
薛若壁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击者的人选,都可靠吗?”
“绝对可靠。”
黑衣人道,“都是些江湖上颇有名望,却又贪生怕死之辈。只要稍加‘提点’,他们就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亲眼看到桓家有人,因垂涎您……,悍然出手,将您劫走。而吕大侠,则被他一招重伤,生死不知。”
“很好。记住,戏要做足。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相信,桓家就是一个仗着武功高强,便肆意妄为,强抢民女的势力。”
“属下明白。”
“还有,吕修一那边……”
“下手……轻一点,别真的打死了。我还要留着他,让他亲眼看着顾渊身败名裂,再从他身上,把《飘香一剑》的秘密,挖出来。”
她至今仍坚信,吕修一藏起了剑谱。
“是!”
黑衣人领命,身影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薛若壁在原地站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衫,脸上的冰冷瞬间褪去,转身离开土地庙。
仿佛刚才那个她,只是一个幻觉。
……
第二天,午时。
小镇外的落凤坡。
吕修一和薛若壁,正在官道上行路。
突然,两侧林中冲出十几个手持兵刃,凶神恶煞的大汉。
吕修一眉头一皱,将薛若壁护在身后。
虽然他如今心灰意冷,但一流武者的底子还在。
对付这几个小毛贼,还不在话下。
“各位好汉,求财?”
吕修一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那独眼龙根本不理他,目光依旧黏在薛若壁身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财?我们兄弟不缺钱。”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话语中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嚣张。
“我们是桓家的人,奉我家主子之命,特来请夫人……去临安府上做客!”
桓家?
临安?
这两个词,像两根针,刺入吕修一麻木的神经。
他知道这个桓家。
那个背靠顾渊,权势滔天的桓家。
薛若壁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身体微微颤抖,抓紧了他的衣袖。
“夫君……”
“桓家行事,竟如此霸道?”吕修一的声音冷了下来。
“霸道?”
独眼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与周围的同伴哄笑起来。
“在这江南地界,我们桓家,就是王法!”
“小子,我劝你识相点,自己滚蛋。你这婆娘,我家主子看上了,那是她的福气!”
“否则,这落凤坡,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吕修一不再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柄拖在身后的长剑,抬了起来。
剑身古朴,并无华光。
但当他握住剑柄的那一刻,那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重新点燃了。
不是为家族荣光,不是为剑道巅峰。
只为一个男人,保护自己女人的本能。
“找死!”
独眼龙脸色一沉,手中钢刀一挥。
“上!男的宰了,女的带走!”
十几个大汉,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刀光剑影,瞬间将两人淹没。
吕修一出剑了。
他的剑,依旧很快,很准,很凌厉。
家传的剑法,早已融入骨血,纵使心境破碎,招式却未曾遗忘。
噗嗤!
一剑封喉。
最先冲上来的两名大汉,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倒下。
但,也仅此而已。
下一刻,一股沛然巨力从侧面袭来。
是那独眼龙,他竟是一名一流好手!
吕修一仓促回剑格挡。
铛!
火星四溅。
虎口剧痛,长剑几乎脱手。
他被这一刀,震得连退三步,气血翻涌。
不等他稳住身形,更多的攻击,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些人配合默契,攻守兼备,竟隐隐结成战阵。
吕修一疲于奔命,左支右绌,身上很快便添了数道血口。
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吕家传人。
信念的崩塌,对一个剑客而言,是致命的。
他的剑,失了魂。
“夫君!小心!”
薛若壁的惊叫声,让他心头一紧。
他回头看去,只见两名大汉已绕到身后,狞笑着抓向薛若壁。
“滚开!”
吕修一目眦欲裂,回身一剑,逼退那两人。
但这一分神,却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砰!
一只脚,狠狠踹在他的后心。
吕修一如遭重击,整个人向前扑飞出去,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夫君!”
薛若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泪水夺眶而出。
吕修一挣扎着想要爬起,但更多的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骨骼碎裂的声响,不断传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迅速模糊。
朦胧中,他看到薛若壁被那个独眼龙一把扛在肩上。
她拼命挣扎,哭喊着他的名字。
“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
“夫君……救我……夫君!”
独眼龙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狞笑道:
“小娘们,省点力气吧!到了府上,有你叫的时候!”
吕修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那群人笑着,骂着,扛进了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啧啧,真惨啊。”
“是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当街行凶,强抢民女!”
“嘘!你小声点!没听见他们自报家门吗?桓家!那可是顾渊的人!”
“对啊,刚才里面确实有个桓家的人,我认识。”
“唉,这男人也是个好汉,可惜了,娶了不该娶的人。”
“那女子长得是真水灵,也难怪桓家的人会动心。”
“可不是嘛,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桓家那种无法无天的……咳咳,总之,这事儿,咱们就当没看见。”
“对对对,就当没看见。”
吕修一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中,是几个穿着劲装的江湖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脸上满是同情与畏惧。
看到他醒来,那几人吓了一跳,交换了一个眼神,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仿佛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吕修一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剧痛。
但这些痛,都比不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桓家。
顾渊。
他忽然想笑。
笑自己天真。
什么恳求指点?什么武道交流?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中,他吕修一,或许连一只蝼蚁都算不上。
他的妻子,只因为貌美,便可以被随意掳走。
而他,这个所谓的剑客世家传人,只能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石碑上的祖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远离江湖纷争……”
“平淡是真,安稳是福……”
去他娘的安稳是福!
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戾与愤怒,从他心底,轰然喷发!
这股怒火,烧尽了他的绝望、颓唐与自我怀疑。
他挣扎着,一点一点,从地上爬了起来。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断骨,痛彻心扉。
但他没有停下。
他站直了身体,像一杆重新挺立的,伤痕累累的标枪。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碎布上。
那是从薛若壁的衣袖上,被撕扯下来的。
他走过去,弯下腰,颤抖着,将那块沾着尘土的碎布,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掌心。
布料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妻子的体温。
他抬起头,望向临安的方向。
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两簇疯狂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