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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三年春,长安城朱雀街的梧桐正抽出鹅黄新叶,晨露沾在幼嫩的叶尖,将整条街染得透亮。沈予乔身着月白锦袍,腰间松松系着玉坠,乌发用同色缎带束起,乍看竟是位清瘦秀雅的少年郎。她跟在李偃飞身后,袖中银针微微发烫——这是她女扮男装时惯带的防身之物,亦是验尸时的得力工具。

吏部员外郎杨明修的宅邸位于平康坊东侧,朱漆大门前停满车马,门童正笑着将贺礼接入府中。李偃飞递上名帖时,沈予乔注意到他袖口暗纹在阳光下泛着细金光泽,那是大理寺专门定制的官服纹样,寻常人难以察觉。二人随仆役穿过雕花游廊,沿途挂满绢制花灯,绘着百戏图的灯笼在风中轻晃,倒像是提前预兆了今日宴席上的戏码。

宴席设在后园水榭,青石板铺就的戏台搭在池中,八盏琉璃灯悬于台角,将水面映得五彩斑斓。沈予乔刚在末席坐下,便见戏台幕布“唰”地拉开,九具三尺高的木偶踩着乐点鱼贯而出。为首的荆轲头戴樊於期首级木匣,腰间青铜剑鞘泛着冷光,在傀儡师的操纵下步步逼近秦王木偶。

“风萧萧兮易水寒——”戏班班主谢云舟的唱词刚落,荆轲木偶突然顿住,机械的眼窟窿正对向席间的杨明修。沈予乔注意到木偶指尖的匕首在灯光下闪过异样反光,未及细想,便见寒光划破空气,杨明修猛然伸手按住脖颈,指缝间涌出的鲜血在月白衣襟上绽开红梅。

“大人!”席间顿时大乱,歌姬的琵琶弦应声而断。沈予乔本能地冲向前去,却被李偃飞不动声色地挡住半步——在满场权贵面前,她终究是“杨大人的世侄”,而非大理寺的女仵作。待她随众人围到戏台边时,杨明修已倒在青砖上,喉管处的伤口翻卷着,鲜血正顺着砖缝渗入池水中,惊得锦鲤甩尾乱窜。

“都别动!”李偃飞亮出腰牌,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至五步外。”他蹲下身时,沈予乔趁机贴近死者,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指尖迅速划过伤口边缘。触感有些异样,本该整齐的割喉伤,边缘却带着极细的锯齿状痕迹,更蹊跷的是,死者耳后有个针眼大小的淤青,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把木偶匕首呈上来。”李偃飞的话惊醒了呆立的班主谢云舟。那柄三寸长的木匕首还滴着血,沈予乔接过时发现,刀刃处竟嵌着极薄的金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分明是精钢所制,却伪装成木偶装饰。更令她心惊的是,金属片边缘粘着几粒金粉,细如尘埃,却与她在死者伤口处发现的一模一样。

“班主这傀儡戏,倒像是真刀真枪的刺杀。”李偃飞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谢云舟的袖口。那截月青缎子上,绣着半片残缺的古琴纹,琴弦处用金线勾勒,正是二十年前震惊长安的“清音阁”标志。沈予乔记得卷宗里记载,清音阁满门被灭时,现场留下的血字正是半阙琴谱,而阁主谢明修的独子,正是当年下落不明的幼童。

谢云舟的手指骤然收紧,袖口的琴纹在褶皱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大人说笑了,小班子不过讨口饭吃……”他话未说完,沈予乔已注意到戏台角落的木偶木架。那些支撑木偶的桐木支架上,竟刻着极小的音阶符号,七个一组,排列成螺旋状,正是她在《声学秘要》中见过的次声波共振图谱。

“次声波。”她低声对李偃飞道,指尖划过木架上的刻痕,“人耳听不见的低频声波,若与喉管共振,能震裂声带血管。”想起方才荆轲木偶顿住时,戏台角的琉璃灯曾轻微震颤,那时她只当是风动,此刻想来,分明是某种频率的声波引发了共振。而死者喉管的锯齿状伤口,正是声带破裂后,被伪装成匕首割喉的假象。

李偃飞的目光骤然冷下来,扫向躲在木偶后的戏班弟子:“把所有木偶和乐器封存,任何人不得触碰。”他忽然指向谢云舟袖口,“二十年前清音阁满门血案,幸存者是否都带着这半片琴纹?”

谢云舟的脸色瞬间惨白,后退半步撞在木偶架上,九具木偶在支架晃动中齐齐转头,空洞的眼窟窿对着众人,恰似九具亡魂在看戏台上的血光。沈予乔注意到他腰间垂下的穗子,正是清音阁弟子特有的三色丝绦,与卷宗里记载的证物分毫不差。

“大人认错人了……”谢云舟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在触及李偃飞手中的验尸格目时骤然闭嘴。沈予乔已将死者耳后的针孔和金粉记录在案,那些金粉并非普通颜料,而是混着水银的毒粉,虽量极少,却能在次声波震动时加速血液凝固——这分明是双重杀人手法,既用声波震裂声带,又用毒粉封锁喉管,让死者来不及发出声响。

“去查杨明修近期接触过的人。”李偃飞低声吩咐随行的暗卫,目光却落在戏台上的《荆轲刺秦》剧本。剧本末尾用朱砂圈着“图穷匕见”四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显然是今日开演前临时修改的。而荆轲木偶的匕首,正是在“掷匕”的戏码中刺向杨明修,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精心策划的死亡预告。

沈予乔蹲下身,用银针挑起死者指甲缝里的碎屑。深褐色的粉末混着几缕丝线,凑近细闻,竟有淡淡的艾草味——这是南方巫蛊常用的材料,而杨明修祖籍正是楚地。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大理寺曾接到密报,说有人在黑市兜售清音阁残谱,买家名单里正有杨明修的名字。

“班主可知道,清音阁的《绕梁三叠》?”她忽然开口,手中银针划过木偶木架上的音阶,“这上面的刻痕,正是《绕梁三叠》的变徵之音,当年清音阁用此曲摧人心脉,如今倒是改良成了杀人凶器。”谢云舟的瞳孔猛地收缩,这是只有清音阁弟子才知道的秘密,眼前的“少年”竟能一眼识破。

水榭外忽然传来骚动,杨明修的夫人哭着要冲进来,却被暗卫拦住。沈予乔注意到她鬓边的银簪,刻着与谢云舟袖口相同的琴纹——半片残琴,琴弦断在第三根。这正是当年清音阁灭门案的标志,每具尸体胸前都刻着这样的图案,断弦数目对应死者在阁中的辈分。

“夫人可知,老爷为何收购清音阁残谱?”李偃飞忽然转向妇人,声音柔和却暗藏锋芒。妇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指尖紧紧攥住帕子,帕角绣着的三色丝线,正是谢云舟腰间穗子的配色。沈予乔心中一凛,看来杨明修夫妇与清音阁的渊源,远比想象中更深。

夜色渐深,戏台的琉璃灯次第熄灭,唯有池中血水仍泛着暗红。沈予乔借着月光查看木偶关节,发现每个连接处都嵌着极细的金粉,与死者伤口处的完全一致。这是凶手故意留下的线索,还是某种标记?她忽然想起柳婉儿案中,凶手也曾用特殊香料作为暗号,如今的金粉,或许正是新的死亡符号。

“次声波需要共鸣装置。”李偃飞忽然指着戏台四角的琉璃灯,“方才灯盏震动的频率,与木架刻痕的音阶吻合。凶手应该是在灯油里加了某种粉末,点燃后能随热气扩散,形成次声波的传导介质。”他取下一盏灯,果然在灯底发现残留的白色粉末,经沈予乔检验,正是能增强声波震动的硝石粉。

谢云舟忽然发出低笑,笑声里带着悲怆:“二十年了,他们以为灭了清音阁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可琴声断了,还有傀儡戏。”他猛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刻着半片残琴,断弦处的疤痕呈暗红色,显然是新伤。“杨明修当年是监察御史,亲手批了清音阁通敌的罪名,如今不过是让他尝尝被琴弦割喉的滋味——虽然不是真的琴弦。”

沈予乔终于明白,为何死者伤口会有金粉。那是用金箔裹着的琴弦碎片,在次声波震动时刺入喉管,既造成割喉假象,又能让金粉随血液扩散,掩盖真正的致死原因。而戏台上的《荆轲刺秦》,不过是凶手精心设计的隐喻——荆轲刺的不是秦王,而是当年的“判案御史”。

“所以你用傀儡戏做幌子,实则用次声波和金箔琴弦杀人。”李偃飞按住剑柄,目光扫过躲在角落的戏班弟子,“清音阁余党不止你一人,对吧?木架上的音阶符号,需要至少三人同时演奏才能形成共振,方才案发时,后台有三个人的位置空着。”

谢云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他忽然看向沈予乔:“你不是男子,你是……”话未说完,一支弩箭突然从水榭立柱后射出,直奔他眉心。李偃飞反应极快,抽出腰间佩刀将弩箭击飞,箭头擦过谢云舟耳际,在木偶架上留下焦黑痕迹——弩箭淬了毒,正是清音阁独门的“断弦散”。

“保护证人!”李偃飞大喊,同时拽着沈予乔躲到木架后。戏台周围的竹林里传来衣袂破风之声,至少有五名杀手潜伏在暗处。沈予乔摸到木偶手中的钢刃,突然想起卷宗里记载,清音阁弟子擅长傀儡术,能以琴声操控木偶杀人,如今看来,他们改用了次声波和机械装置。

“左边三人,用弩;右边两人,使剑。”沈予乔低声道,观察着杀手移动时带起的竹影,“次声波需要持续共振,他们不会立刻毁了木架,所以目标是谢云舟和我们。”她手中的钢刃突然掷出,钉住了左侧杀手的手腕,弩箭“砰”地射向水面,惊起大片水花。

李偃飞趁机甩出绳索,将木架上的木偶全部扯落,九具木偶在地上翻滚,关节处的金粉洒成一片。杀手们显然没想到他们会破坏“凶器”,动作顿时一滞。就在这时,沈予乔发现戏台底板有暗格,轻轻一踩,竟露出半卷琴谱——正是《绕梁三叠》的残页,首页还盖着杨明修的私印。

“原来他才是当年的告密者。”沈予乔恍然大悟,“清音阁通敌是冤案,杨明修为了升官,伪造证据,灭了满门。谢云舟他们隐忍二十年,就是为了今天的复仇。”她看着谢云舟胸口的新伤,那道断弦疤痕的位置,与当年杨明修在卷宗上盖印的位置一模一样——这是血的印记,也是复仇的契约。

战斗在一刻钟后结束,五名杀手皆被制服,唯有一人服毒自尽。沈予乔在死者舌根处发现半片琴纹刺青,与谢云舟袖口的图案吻合。当她回到戏台时,李偃飞正在检视那卷琴谱,泛黄的纸页上,某处墨迹明显比其他地方新鲜,像是近期才补上的音符。

“这里不对。”沈予乔指着琴谱第三段,“《绕梁三叠》的变徵之音应该是七声,这里却多了一个商音,反而破坏了共振频率。”她忽然明白,凶手故意在琴谱上留错,就是为了让杨明修这样的“外行人”察觉不到真正的杀人手法,而真正的次声波频率,藏在木偶木架的刻痕里——那才是清音阁弟子口耳相传的绝技。

谢云舟被押上马车时,忽然望向沈予乔:“姑娘的验尸手法,倒像是当年清音阁的巫祝。”沈予乔心中一惊,她的验尸术确实融合了苗疆巫医的技巧,却从未对人提起。李偃飞淡淡一笑:“她是这世间最清明的眼睛,能看透尸体里的冤屈,就像当年清音阁的琴声,能穿透人心的阴霾。”

回程的马车上,沈予乔望着车窗外的月色,手中把玩着从木偶身上取下的金粉。次声波、金箔琴弦、傀儡戏,层层叠叠的诡计下,是二十年未散的冤魂。她忽然想起柳婉儿案结束时,李偃飞说的那句“守住心中清明”,此刻看着袖口沾染的金粉,忽然明白这世间最难破的案,从来不是毒理或机关,而是人心底的执念与不甘。

“明日去查杨明修的书房。”李偃飞忽然开口,“我猜他的密卷里,应该还有当年清音阁冤案的真凶名单。谢云舟他们,恐怕只是棋子。”沈予乔点头,指尖划过车窗上的雾气,画出半片残琴的形状——这桩戏台上的血案,不过是掀开了二十年沉冤的一角,而真正的大戏,或许才刚刚开场。

车辙碾过青石板路,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栖在梧桐树上的夜鸦。沈予乔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耳中却仿佛还回荡着傀儡戏的唱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一次,壮士未去,而戏台之下,早已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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