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湖气光看就很重的酒馆，一个深藏不露的小厮。
萧无明顿时对这酒家来了兴趣，伸手刚想丢丢几块碎银给那小厮，却见小厮从马棚探出头，手里拎着半壶热酒，道：“客观如若要打赏小人，不如上楼多喝两杯美酒。醉仙楼的规矩，驯马不收钱。”
说罢，他晃了晃酒壶，酒香混着草料味飘上来，“但客官若肯赏口酒喝，明早保准让您的宝马踩着朝露去驮新摘的梅枝。”
萧无明淡淡一笑刚要转身，后者忽然抬手将酒盏抛了过来。
萧无明单手接住，看向那腾起细小的白烟，他仰头灌了半盏，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像吞了颗落进湖心的星子。
雪中踏云忽然打了个响鼻，马棚顶的积雪扑簌簌掉下来，恰好盖住了他弯腰时，往靴筒里藏碎银的动作。
那小厮趴在草棚里，咧嘴一笑道：“看客观长相好看，算是请你的。”
萧无明晃了晃空晃晃的酒盏，道：“多谢。”
小厮摆摆手：“客气客气。”
......
萧无明回头时，正巧碰到马三甲正带着明字营清退围观百姓，甲叶碰撞声混着楼内传来的粗豪笑骂，倒比望湖楼的丝竹更显西北野气。
“殿下，康知府在二楼‘听风阁’候着。”马三甲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二楼栏杆。那里斜倚着个披玄色披风的汉子，正是都指挥使王猛，此刻正吧嗒着旱烟，眼神像鹰隼般盯着萧无明腰间的“寒霜孤影”。
萧无明轻轻一瞥后收回眸子，虽说眼下还不清楚对方来此目的，不过瞧着这架势，不像是来者不善。
倒也是懒得搭理，萧无明径直走进这满是江湖气的醉仙楼。
踏入楼内，一股浓烈的酒肉气扑面而来。
大堂里几张油腻的木桌旁，刀客镖师们袒着膀子划拳，酒液泼溅在青砖缝里，混着烤羊腿的油星，倒比望凤城酒楼的熏香更实在。
明显感觉到店内气氛骤降，萧无明却是无惧。
身后披着黑甲站如黑熊的邢无刚更是手搭刀柄，昂首挺胸带路，端的是“万夫莫开”的气势。
拾级而上时，萧无明指尖蹭过廊柱上的刀痕，一道道，数不胜数，这是真真切切的江湖印记，绝非文人雅士附庸风雅的雕刻。
这酒楼难不成......
萧无明脸色顿了顿，这个想法虽说有点荒唐，但倒也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所谓醉仙楼，难不成是在建城之前就有的？
不然那店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为还原城外江湖的刀光剑影？
图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一路至刻着“听风阁”牌匾门上。
萧无明刚停下脚步，竹帘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康文远佝偻着背站在门口，一副病怏怏姿态，咳嗽几声，他才道：“下官康文远，恭迎世子殿下！”
他声音透着刻意压低的谦卑，可抬眼时，萧无明却在他眼底瞥见一丝转瞬即逝精光。
那不是面对上司的敬畏，倒像是猎人看见猎物时的算计。
萧无明倒是噙笑，道：“大人好大面子，不去外头迎接，却是在酒家里闻着江湖气。难不成大人也是年轻才俊那般向往江湖？如若真是如此，本世子最爱成人之美，大人尽管开口便是。”
此话一出，春涧的笑声毫不掩饰从房间里飘出。
康文远听后身子明显一僵。
萧无明倒是敛起笑容，抬脚入了屋。
雅间内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木椅，唯独墙上挂着幅《寒江独钓图》，墨迹干涩，显然不是名家手笔，不过萧世子也不抱着这酒家有何真迹打算。桌上摆着三碟小菜：一碟卤牛肉，一碟拍黄瓜，还有一碟切得歪歪扭扭的江南水晶糕。
“世子远道而来，下官想着殿下久居西北，特意备了点家乡味来给殿下尝尝。”康文远亲自斟酒，酒壶是常见的陶土质地，酒液却是醇厚的汾酒，“这酒是醉仙楼的招牌‘烧刀子’，劲大，够爽利。”
萧无明接过酒杯，指尖在陶壁上摩挲。
这醉仙楼果然如马三甲所言，毫无官场宴席奢靡，反倒像个供江湖人歇脚的老店。
可康文远身为五品知府，为何偏选这种地方设宴？
刻意装穷，还是另有图谋。
摇晃酒杯，萧大世子倒是不着急喝，反倒是开口道：“大人还是雅致，江湖酒楼喝着西北酒，却是吃的南州菜，是何意图？”
好似早料到萧无明会有所询问，康文远哈哈一笑，豪气道：“殿下倒是说笑，西北南州，不都是凤阙境内，都是一家人。”
“康知府倒是有心了。”
萧无明呷了口酒，辛辣酒液滑入喉咙，这个回答挑不出毛病，也是对了自己胃口，“不过本世子更好奇，灵州城不乏高门酒楼，知府大人为何独独挑中了这里？”
康文远正在撕羊腿的手顿了顿，随即赔笑道：“世子说笑了。下官出身南州寒门，早年赶考时没少在这种小馆子里歇脚，图的就是个自在。再说，这醉仙楼如今的老板是下官同乡，当年还受过他一饭之恩呢。”
他说得情真意切，萧无明却注意到他袖口边缘，有几缕极细的银线。
这是南州伯家特有的织法。
“哦？原来知府大人与这酒楼老板还有旧情。”萧无明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康文远身后的屏风上。
那屏风裂了道缝，透过缝隙，能看见雅间外的走廊里，两个端菜的伙计手里鼓鼓囊囊，端的倒真是江南菜色。
萧无明摆手示意让他们进来，春涧这才掀开帘子，一道道将菜试过后，才放心将它们一一端上。
热气飘散间，萧无明问道：“既然是同乡，那知府大人定是清楚酒楼的前世今生了，本世子倒是好奇，那栏杆处的道道痕迹，深浅不一，瞧得倒是真的，不像是雕刻。”
康文远点头，刚想解释，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和桌椅翻倒的声音。
春涧猛地掀开窗纸，只见大堂中央，几个蒙面人正挥刀砍向食客，为首一人的披风上绣着银蛇。
黑水商会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