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没有高铁、没有高速、没有民航的年代里,
任何一次出行,都如同一次小小的远征,充满了不易与艰辛。
尤其是远行,那更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体验,伴随着难以避免的漫长与疲惫。
动辄十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蜷缩在拥挤的车厢里,忍受着车轮单调的“咣当”声和车厢特有的混合气味,汗味、烟味、咸菜味、脚臭味等等,是绝大多数人出远门的常态。
一张硬座票,承载着无数人对远方的憧憬和对归途的期盼,在铁轨的延伸中,熬过一个个白天与黑夜。
刘青山这趟沪上之行,相较而言已算得上幸运。
燕京与沪上都是铁路线上的枢纽大站,火车一站直达,中间无需经历换乘的折腾和等待的煎熬,省去了不少周折。
然而,
即便如此,当火车终于在次日上午10点,伴随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缓缓停靠在沪上站台时,那持续了一天一夜、仿佛刻入骨髓的“咣当~咣当~”声,才总算彻底偃旗息鼓,车厢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带着解脱感的宁静。
这宁静短暂而珍贵,很快便被站台上汹涌的人声和行李拖拽的嘈杂所取代。
刘青山和屠岸他们汇合,众人分别拎着自己的行李走出火车。
值得一提的是,
于曼妮那个沉甸甸的硕大帆布包,此刻正稳稳地提在刘青山的手中。
这包分量不轻,勒得他手指微微发麻。
于曼妮则紧紧跟在他身旁,手里帮忙拎着刘青山那个相对小一些、也轻便许多的行李包。
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这份小小的互助,仿佛成了旅途结束时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一个眼神的交汇便已足够。
“你在哪坐车?”刘青山扭头问于曼妮。
“你们去哪?是去出版社招待所吗?”于曼妮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关切地问道,清澈的眼眸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刘青山看向屠岸,屠岸笑着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我们在沪上分社招待所下榻。”
他随即转向于曼妮,温和地问:“于同学,你家在哪个区?看看顺不顺路?”
“徐汇区武康路附近。”于曼妮道。
屠岸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下沪上的地图,略带歉意地摇摇头,“哦,那不太顺路,方向相反。”
他指了指出站口的方向,“我们往北,你家应该在西南边。”
“没事!”
于曼妮爽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指了指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公交站台,“把包放那儿就行,我自己等车。你们先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她的语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几人便一起朝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
刘青山和屠岸要坐的公交车很快驶来。
这是一辆老式的、车漆斑驳的铰链式公交车,车顶上还竖着两根“辫子”。
三人奋力挤上拥挤不堪的车厢,隔着布满灰尘和指纹的车窗玻璃,刘青山向站台上的于曼妮挥了挥手。
于曼妮也踮起脚尖,笑着挥手回应,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纤细。
公交车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缓缓启动,笨拙地汇入了沪上街头喧嚣的车流和人潮中,很快消失在街角。
站台上,
于曼妮目送着公交车远去,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很快,就又有一辆公交车驶来,这是开往徐汇区的。
可她并没有上车,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行色匆匆的旅客。
又过了一会儿……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到她面前,稳稳停下。
一位穿着青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迅速下车,动作麻利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包,恭敬地放进后备箱。
于曼妮拉开车门,动作优雅地坐进后座。
小轿车随即启动,平稳而迅速地驶离了喧嚣的火车站,汇入了另一条相对清静的道路。
……
人民出版社沪上分社的招待所,
位于一条不算太繁华、两旁栽着法国梧桐的街道旁,建筑有些年头,灰扑扑的外墙上爬着零星的爬山虎,很有年代感。
屠岸似乎以前来过这里,他表现出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来到服务台,掏出证件和介绍信,很快就开好了三间房,随即他便带着刘青山上楼。
木质的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给人一种很不结实的感觉,似乎随时可能掉下去。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
一张铺着洗得发白、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局部掉漆、露出原木色的写字桌,一把同样饱经风霜的木头椅子,还有一个孤零零立在墙角的、掉了瓷的脸盆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旧木头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但胜在干净整洁,窗明几净,透过擦得还算亮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梧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
刘青山和屠岸、小陈各自安顿好行李。
一路的颠簸,早已饥肠辘辘,三人在招待所附近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门口挂着“国营”牌子的饭馆。
饭馆里人声嘈杂,弥漫着油烟和饭菜的混合气味。
他们点了三碗阳春面,三笼小笼包,还有一条熏鱼。
饭菜带着浓郁的沪上风味,偏甜,分量不多,但味道尚可,热腾腾的食物下肚,足以慰藉旅途的疲惫和辘辘饥肠。
饭后,
屠岸拍了拍刘青山的肩膀,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依旧有神,他笑道:“青山,你先回房间休息会儿。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够呛。我这就去分社那边碰个头,跟这边的同志商量一下明天外媒采访的具体章程和安排,看看场地,再对对流程。”
“好,屠老师您忙,您也注意休息。”
刘青山点头应道,看着屠岸略显疲惫但依旧精神矍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小陈则跟随他而去。
……
屠岸离开后,
刘青山回到那间小小的招待所房间。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试图驱散身体的倦意。
然而,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难以平静。
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他的脑海……
去看看宫雪。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让他心绪起伏、心潮澎湃。
他翻身下床,快步走到楼下。
招待所一楼的服务台旁,放着一部老式的黑色摇把电话,电话线盘绕在桌角。
刘青山走过去,笑道:“同志,我打个电话。”
这才拿起听筒,他手指已经搭在了摇柄上,准备摇动电话。
然而,就在他准备摇动电话的那一刻,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他犹豫了。
打电话过去,如果宫雪在家,固然能联系上。
但……
是不是少了点惊喜?
他缓缓放下听筒,听筒落在电话机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对服务台后面正织着毛衣、头也不抬的服务员大姐,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大姐,不好意思,暂时不打了。”
还是直接去吧!
宫雪上一部戏刚拍完不久,理论上讲,她应该会在家休息调整。
但到底在不在家,他确实无法确定。
不过,即使她不在家,去看看她的父母也好,毕竟都是熟人,在弯河分别之时,无论是宫墨轩还是秦雪婷,都一再对他说:什么时候去沪上了,一定要去家里坐坐!
秦雪婷甚至还说:等到时候,阿姨给你做正宗的本帮菜!
既然现在自己来了,那于情于理,都应该去一趟。
这既是承诺的兑现,也是一份……难以言喻的牵挂。
打定主意后,刘青山立刻行动起来。
他走到服务台前,微笑道:“大姐,请问一下,离咱们招待所最近的、大一点的百货大楼怎么走?”
服务员大姐放下手中的毛线活,抬起头,“侬出门右拐,走两个路口,看到‘第一百货’的大牌子就是啦!”
“谢谢大姐!”
刘青山道谢后,快步走出招待所,很快就汇入了沪上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
他步履匆匆,穿过两旁栽满梧桐树的街道,感受着这座南方大都市特有的湿润空气和略带咸腥的海风气息。
……
第一百货!
这是一栋颇具年代感的苏式建筑,高大的门廊,人潮涌动。
在燕京时,他就未雨绸缪,托屠岸帮忙兑换了一些全国通用的票券,包括工业券、糖票、粮票等等,为的就是能在沪上购买东西。
这些票券此刻都静静地揣在他贴身的衣兜里。
走进琳琅满目、光线略显昏暗的百货大楼,刘青山仿佛置身于一个物质的海洋。
他目标明确,很快就精心挑选了几样礼物。
两盒杏花楼的蝴蝶酥、绿豆糕,用印着店名的牛皮纸包着,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
一罐西湖龙井,一罐洞庭碧螺春,装在印着“中国名茶”字样的铁罐里。
想到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他就又买了两条厚实的羊毛毯,一条双人的,一条单人的。
双人的是送给宫墨轩夫妇,单人的嘛,自然是宫雪的。
最后路过围巾柜台时,
一条米白色的围巾引入眼帘,这围巾看上去就质地细腻,似乎是纯羊毛。
想着沪上冬天湿冷……
刘青山就让售货员将这条围巾也包了起来。
提着沉甸甸的礼物,刘青山再次踏上公交车。
……
公交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刘青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风格各异的洋楼,热闹的弄堂口,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的行人,还有那标志性的、挂着“生煎馒头”、“小馄饨”招牌的小吃店。
最终,他在一个看起来颇为幽静、两旁都是花园洋房的街区下了车。
这里的梧桐树更加高大茂密,街道也更加整洁,行人稀少,透着一种旧时光的宁静。
他对照着手中的纸条,仔细辨认着门牌号,沿着树影婆娑的人行道慢慢寻找。
当他终于找到纸条上写着的地址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中升起一丝强烈的惊讶和震撼,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
这是一栋独门独户、带着小花园的欧式小洋楼!
它静静地矗立在一排同样风格的老建筑中,却自有一种不凡的气度,如同一位历经沧桑却风韵犹存的贵妇。
红砖砌成的外墙,历经风雨,颜色略显深沉,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赭石色,却依旧坚固,砖缝清晰可见。
尖尖的屋顶覆盖着深色的鱼鳞瓦片,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拱形的门窗,边缘镶嵌着白色的石框,透着几分欧式的典雅与精致。
一个小小的、带着精美铸铁栏杆的阳台从二楼探出,栏杆上缠绕着几株枯藤,可以想象春夏时节绿意盎然的样子。
楼前,还有一个用低矮的冬青树围起来的小花园,虽然时值深秋,花草不多,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角落里还种着一棵叶子金黄的小银杏树。
整栋楼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静美,无声地诉说着它曾经的主人所拥有的不凡品味和深厚家世。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红砖墙上,更添几分静谧与神秘。
刘青山站在略显陈旧的雕花铁门外,隔着栏杆,再次仔细核对了一下门牌号。
——愚园路15弄162号。
没错,就是这里。
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难道?
莫非?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思绪翻涌。
宫雪从未详细提及过她的家世,他只知道她父母是知识分子。
在没建国之前,宫墨轩就是沪上滩小有名气的画家。
至于秦雪婷,她娘家条件好像也不错,因为宫雪曾说过她妈妈年轻时去德国留过学。
在那个年代,想出国留学,兜里没银子,家里没门路可是不行。
比后世留学还要难得多!
可即便知道这些,心里有点准备,但刘青山还是没想到宫家如今竟然还有这样的底蕴,一座独栋花园小洋楼啊,还是在沪上。
这……
只能说,底蕴深厚啊!
那么宫雪,就是一位真正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沪上大小姐!
这个认知,让他在惊讶之余,心头浮起一丝得意、满足之感。
至于自卑?
那是万万没有的!
他是谁?
他是堂堂重生者大帝!
他还是谁?
名震全国的天才作家!
名动全国的全国高考状元!
他的诗集已经出版,马上就要在海外出版!!
所以,
他和沪上大小姐之间,没有距离感,没有鸿沟。
这些,都被他给踏平了。
刘青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心头再次恢复平静。
他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这栋在梧桐树影下显得格外静谧、甚至有些庄严的小洋楼,目光扫过那精致的拱窗、雕花的铁栏和安静的花园。
他整理了一下因奔波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又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礼物。
然后,
他抬起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轻轻地、却又清晰地,按响了门柱上那个黄铜色的门铃按钮。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楼前的宁静。
他静静地站在铁门外,等待着里面的回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她看到自己,应该会很高兴吧?
……